他不是一個時代
而是所有歲月
——本.瓊生,一六二三
到英國之前,我就已經(jīng)閱讀了莎士比亞主要著作的漢譯本,對這位世界級的偉大作家懷有敬畏之感。現(xiàn)在到了英國,站在莎士比亞曾經(jīng)親近過的土地上,我總有一種分享神圣的感覺。在這個只有二十三萬平方公里的國家里,神圣最強的地方自然是莎士比亞的故鄉(xiāng),那個叫斯特拉福德(Stratford-upon-Avon)的小城。從抵達英國的首日起,我就籌劃著指向莎士比亞故鄉(xiāng)的朝圣之旅。大的理想不應(yīng)該輕易地實現(xiàn)——為了讓期盼之情在等待中達到高潮,我不斷推遲行期,直到回國的前兩天,才正式從暫居的小城培斯頓(Preston)出發(fā),開始自己在心中演練了多次的旅行。
如畫小鎮(zhèn) 時光倒流
在一個寧靜、樸實、美麗如童話的小街的入口處,我看見了SHAKESPEARE,S BIRTH PLACE(莎士比亞誕生地)的字樣,立刻直奔箭頭所指的方向而去。
在進入莎士比亞誕生地之前,游客們首先要觀看一個有關(guān)莎士比亞的展覽長廊。長廊的入口處有莎士比亞誕生地基金會貼在墻上的海報。海報上及屋頂,下至地面,上下兩端分別有人面獸身和獸面人身的圖案,仿佛在暗示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源于人性和獸性的奇妙偶合。似乎要對應(yīng)海報營造出的神秘氛圍,展覽廳也布置得有些幽暗。置身于其中恍如走進了時光可以倒流的魔幻洞穴。屋頂上的燈光只射在最重要的畫面上。在這些畫面上,我看到了莎士比亞時代的斯特拉福德的質(zhì)樸風(fēng)貌、他的父母生活過的房屋、十六世紀的戲劇表演和他小時候入讀語法學(xué)校的情形,當然還有他不同時期的畫像和著作。
絢麗家具 莎氏印象
從側(cè)門走出明暗相間的展覽廳,立刻回到了陽光燦爛的世界,眼前的景物顯得分外生動。展廳旁邊就是莎士比亞家伊麗莎白風(fēng)格的后花園,數(shù)百平方米的土地居住著風(fēng)鈴草、紫羅蘭、迷迭香、雛菊、黑草莓、白龜頭花、野豌豆、金盞花、薄荷、桑樹、月桂、胡桃等近百種植物。在這個參差多態(tài)的植物群落中,一棵有著傘壯巨冠的大松樹可能是最高大和古老的成員。有人說它是莎士比亞親手種的,是莎士比亞的生命在以植物的形態(tài)延續(xù)。望著它,我眼前恍惚出現(xiàn)了莎士比亞和家人在園中漫步的景象?墒,從它尚還新鮮的外表看,它似乎沒有四百多歲的高齡。要接近莎士比亞生命場的核心,還必須到它居住了十八年的舊居中去。
在故居的入口處,照例是個小型展覽館,墻上陳列著介紹莎士比亞及其家人的文字和照片。莎士比亞的父親約翰是做手套的行家和成功的羊毛商人,在自己事業(yè)的巔峰時代曾當過斯特拉福德鎮(zhèn)的市政官。事業(yè)漸走下坡路的約翰去世后,房子曾幾經(jīng)轉(zhuǎn)手和裝修,F(xiàn)在的房子是根據(jù)史料在一八七四年重新修建過的,反映了典型的都鐸時代的家居風(fēng)格。在離入口最近的客廳中,我看到了印有美麗圖案的壁布、黑色磚石砌成的高達一米七的壁爐、鋪著白布的圓桌、已被磨成褐色的哥特式長椅、放著蠟燭的什物架。在客廳的側(cè)面放著寬大的雙人床,當年來訪的客人有時就在其上過夜。床上的布帳幾乎高及屋頂,色彩絢麗但與總體氛圍依然協(xié)調(diào)。大約是為了應(yīng)對英國寒冷的天氣,床帳分兩層,外面是綠褐相間的粗布,里面則是相對輕柔的白色襯里。與都鐸時代的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莎士比亞家中的床上用品均色彩豐富,毛毯、被子、枕頭形成了錯落有致的彩色群落。
走在他走過的路上
對色彩天生不敏感的我快速用筆記載著眼睛的經(jīng)歷,心卻被床帳圍成的內(nèi)部世界長久地吸引:單單它所造就出的獨立空間,就足以讓人躺在床上心馳八極;如果莎士比亞也住在同樣的床帳中,那么,他青少年時代的每個夜晚豈不都是小小的創(chuàng)世紀?看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女講解員熱情地走了過來:“你現(xiàn)在走在莎士比亞走過的路上。”
聽到女講解員的話,我下意識地望了望腳下的地面,看見或大或小的石塊連接成堅固的整體。它們的硬度完全可以承受幾百年的磨礪。我相信它們就是莎士比亞當年用雙足親近過的事物。這種感覺伴隨著我依次走過餐廳和家庭作坊,然后沿著略顯狹隘的樓梯登上二樓,走進莎士比亞誕生的主臥室。這是一間與客廳位置對應(yīng)的房子,約三十平方米,所鋪的橡木地板據(jù)說也是四百年前的原物。寬大的雙人床上照例掛著綠褐相間的帳子,床上依然是紅、綠、白的組合。一五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莎士比亞的母親就是在這張床上生下他的。站在莎士比亞誕生和成長的地方,我恍惚中回到了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世紀的起點。如果說莎士比亞是個奇跡的話,那么,我現(xiàn)在就置身于奇跡的誕生地。這種念頭讓我寧靜下來。只有寧靜,才與奇跡的誕生地相般配。整個身心的寧靜就是我此次朝圣之旅的高潮體驗。
文學(xué)之魂 啟迪自我
二樓最大的房子已經(jīng)被改造成小型陳列館,專門介紹莎士比亞誕生地開放后的歷史。透過櫥窗中的文字和圖片,我知道一樓的石板地和二樓的原木地板均是原物。這個介紹讓我感到更加踏實。同樣感到踏實的還有許多人。莎士比亞的在天之靈更會感到欣慰。這個沒念過大學(xué)的天才詩人生前從未想到自己會萬古流芳,更沒有預(yù)料到竟有這么多人朝拜自己的誕生地。晚年的他不曾打算為自己出版全集,甚至對自己還有二十部戲劇從未發(fā)表這件事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他的朋友本.瓊生對他的作品更有信心,在他去世七年后為他出版了戲劇集。在本.瓊生為莎士比亞戲劇集所寫的序言中,有這么兩句詩:
不是一個時代,
而是所有歲月。
恰如本.瓊生所預(yù)料的那樣,莎士比亞成為全世界都要向之表達敬意的人。從十八世紀開始,莎士比亞的出生地就開始成為朝圣之所。十九世紀初期,每年大約只有七百多個游客。到了一八五○年,朝圣者的數(shù)量增加到了二萬五千人,F(xiàn)在每年至少有五十萬人來訪。在無數(shù)的朝圣者中,有司各特、濟慈、狄更斯、愛默生、華茲華斯、哈代等知名人物。他們把自己的留言刻在玻璃或者黑色的石板上,展覽館的工作人員則把這些石塊整齊地鑲嵌在櫥窗中,F(xiàn)在的訪客不再有機會以這種方式留言,但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寫在留言簿上。在展覽館中間的桌子上放著厚大的留言簿,上面已經(jīng)記載了無數(shù)人的名字。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下午,一個叫王曉華的中國人鄭重地用中英文在留言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在這次朝圣之旅的終點,我最終抵達的還是我自己。
來源:香港文匯報 文:王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