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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0年“中研院”院長補選風波中,學者堅持“游戲規(guī)則”,最終保持了“學術”與“政治”間的平衡
“中研院”院長背后的博弈
“中央研究院”是民國時期中國科學、文化研究的最高機構,其院長當然應為學者,而不能是與學術無關的純官員;但作為行政領導,又不能是不問世事、不通政治、沒有組織能力、不獲政府信任的“純學者”。能否產生出一位既是學者,又是政治人物的院長,關鍵在于院長的產生程序。所以當時規(guī)定,中研院院長的產生應由中央研究院的評議會投票推薦三位候選人,再由國民政府從中遴選任命。評議會為全國最高學術評議機構,都是由學者組成,但只有院長的推選權而無任命權;政府有任命權,但只能在學者們推選出的候選人中作出選擇,而不能為所欲為。這種程序的設計,即著眼于學術與政治的平衡、互相制約,“學術”與“政治”誰都不能完全自己“說了算”。
中研院的首任院長蔡元培,確是當之無愧的不二人選,因此毫無爭議當選。但1940年3月初,蔡元培先生在香港病逝,補選繼任院長之事便提上日程,由此引起一場風波。透過這場風波,可以更清晰地看出“學術”與“政治”間的博弈。
胡適、翁文灝、朱家驊是當時在學界呼聲最高的三人,因為他們既是著名學者,又與政治有相當淵源。三人中又以胡適聲望最高,周炳琳、陳源、陳寅恪、傅斯年等著名學者都公開表態(tài)支持胡適,有人甚至表示,自己專程趕到“陪都”重慶只為投胡適一票。
不過,學者們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復雜性。原來,胡適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于1938年底出任中國駐美大使,因為中國在抗戰(zhàn)最艱難的時刻,迫切需要在美較有影響的胡適促使美國改變對中日兩國的中立態(tài)度,尋求美國對中國抗戰(zhàn)的援助。此時太平洋戰(zhàn)爭尚未爆發(fā),美國仍未參戰(zhàn),學者們意識到胡適在美身負民族、國家重任,從這一點來看,又不應讓他回國擔任中研院院長。
使問題復雜化的另一個因素是,駐美大使無疑是肥差,以貪瀆出名的孔祥熙一直想將此職納入自己囊中,此時他卻悄悄活動,力主將胡適調回出任中研院院長,由他的親信顏惠慶繼任駐美大使。孔氏一家原本就聲名狼藉,此消息風聲傳出,學者更加反感。這樣,許多學者本來極盼胡適歸來出任院長一職,此時又念及胡適在美重任,更不想讓駐美大使一職為孔氏染指,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投這手中一票。
就在大家左右為難之際,“總裁”蔣介石投票前突然親自下一條子,明確要大家“舉顧孟余出來”。顧孟余早年入德國柏林大學學習經濟學,1922年回國后曾任北京大學德文系主任、經濟系主任兼教務長,1925年底任廣東中山大學校長,后加入國民黨。在上個世紀20年代后期曾擔任過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中央宣傳部部長、中常委等職。30年代曾任鐵道部長、交通部長、中央政治會議秘書長等要職。他與汪精衛(wèi)交往很深,是汪精衛(wèi)反對蔣介石的“改組派”骨干。但1938年底汪精衛(wèi)投敵叛變,顧孟余力勸無效表示堅決不參加汪精衛(wèi)組織的偽政府,即由香港回重慶與之分道揚鑣。回到重慶后一直投閑散置,沒有合適位置安排。
這次中研院院長出缺,蔣介石想讓他出任院長,一則因其曾任北大經濟系主任、教務長、中山大學校長等職,并非不通學術;而中研院院長又非中樞重要,正好安排以前的“政敵”表現自己的寬宏大量。
蔣介石從“政治”的角度考慮院長人選,卻破壞了規(guī)則,引起學者強烈反彈,一時群情激憤,認為此舉破壞了學術自由與獨立。
在投票前夕的餐聚上,陳寅恪大講學術自由的意義,并說“我們總不能單舉幾個蔣先生的秘書”。席間當即進行了民意測驗性的非正式投票,結果翁文灝得23票,胡適得22票,朱家驊得19票。
此事立即為蔣介石所知,他大為不滿地說:“他們既然要適之,就打電報讓他回來吧!”
評議會于3月22日正式開幕,第二天進行院長候補人的正式選舉。到會評議員以無記名方式推舉三名院長候補人,結果翁文灝與朱家驊各24票,胡適20票,李四光6票,王世杰4票,顧孟余1票。一些朋友怕胡適當選而離駐美大使之任故意不投他的票,但仍得如此多票足見其威望之高;而顧孟余僅得1票則是學者們用選票對蔣介石干預學術、破壞學術自由的抗議。按照有關規(guī)定,評議會將得票最多的前三人具名呈報國民政府。由于此事牽涉各方矛盾,蔣介石在這三人中經過半年之久的躊躇,最終于9月才圈定朱家驊。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