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前門的拆遷改造處在爭議中。有人說,前門衰敗了,必須改造;有人說,這里是歷史文化保護區(qū),必須保護。但人們在議論前門衰敗的同時,卻很少思考它衰敗的原因
年近花甲的郝天林指著墻上被撕掉一半的拆遷通告對記者低語道,“前門要大變樣了,但這與我們無關。拆遷辦的人說,無論是住公房的人還是私房主,都得走。” 在前門的草廠二條里,有他家的祖宅。
郝天林非要帶記者去品嘗前門地區(qū)的小吃。他說,再不吃就來不及了。
還不到晚飯時間,前門大柵欄門框胡同和廊坊二條的小吃街擠滿了人。但前門的老住戶們都說,老字號近來紅火是“回光返照”。真正讓人感受到拆遷改造氣氛的,還是住宅區(qū)的蕭條。穿行于正在改造中的前門地區(qū),不時可以看到被拆成一片瓦礫的院落。
前門衰落
前門地區(qū),東為鮮魚口,西為大柵欄,均是北京市公布的第一批歷史文化保護區(qū)。
明朝時,大運河終點碼頭南移,北京的商業(yè)中心從元代的積水潭、鼓樓一帶南遷至前門外一帶。從此,前門大街逐漸繁榮起來,店鋪鱗次櫛比,老字號聚集。清朝初年,政府下令內城不準建戲園。所以北京的戲園多建在前門外一帶。老的少的,各行各業(yè)的人都到前門看戲?傊@里吃喝玩樂住一應俱全,是一塊“風水寶地”。
《城記》作者王軍撰文描繪了前門地區(qū)商業(yè)與居住相得益彰的圖景:商品交易集中在前門大街兩側,鮮魚口與大柵欄的腹地則是胡同幽長,趣味橫生,鬧中取靜;會館、戲樓、客棧、小寺廟星羅棋布,將安靜的四合院民居點綴為生動的社區(qū)。
如今,這兩片保護區(qū)的拆遷改造工程已全面展開。改造的理由很簡單:前門地區(qū)衰落了。
北京市宣武區(qū)官方網站上選登了一封群眾來信。信是大柵欄一家飯店員工寫給區(qū)政府的。他在信中說,一次,這家飯店來了十幾位湖南客人。客人一下車就極為不滿,認為被騙到了北京郊區(qū)。顧客們根本不相信解釋,說這里破破爛爛、亂七八糟,怎么會是北京市的中心?
北京市社科院發(fā)布的《北京城區(qū)角落調查報告》甚至做出這樣的判斷:大柵欄已經呈現典型的貧民區(qū)景象。報告指出,大柵欄地區(qū)是北京建成最早和最破敗的地區(qū)之一,人均日消費8元,有的三口之家竟擠在不足5平方米的房間里。
在這一地區(qū),通常是十幾戶、幾十戶家庭擠在一個大雜院里,每家每戶生活在逼仄的環(huán)境里苦不堪言。夏天漏雨,冬天透風,上廁所還得跑到外面去。
北京城的中心竟然淪為貧民區(qū),這無疑是不可接受的。于是政府下決心投巨資進行改造。2005年1月1日,位于大柵欄核心區(qū)域的煤市街拓寬工程動工。同年10月,前門地區(qū)開始了成片的、有規(guī)模的拆毀胡同的“危房改造”工程。
為何衰落
“一個地區(qū)衰敗了,大家馬上想到的是對它進行拆遷改造,但卻很少思考造成它衰敗的原因。”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大柵欄地區(qū)改造規(guī)劃設計負責人邊蘭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時采訪說。
王軍也提出同樣的問題。他說,1952年的調查統(tǒng)計資料顯示,北京城區(qū)危險房屋僅為城區(qū)舊有房屋的4.9%,而到1990年北京房管部門的統(tǒng)計顯示,舊城內平房中的一般損壞房、嚴重損壞房和危險房已占總量的50%左右。為什么在解放初期,在經歷了戰(zhàn)亂與經濟蕭條之后,整個城市的房屋仍能基本保持在一個健康的水平?而在后來幾十年的和平建設時期,在經濟總體保持增長甚至是突飛猛進的情況下,房屋的質量卻跌落了呢?
王軍認為,以四合院為代表的北京城市住宅出現大面積衰敗,絕非“年久失修”、“人口膨脹”之說所能概括。
北京市規(guī)劃委員會總規(guī)劃師朱嘉廣指出,過去房屋質量能夠保持健康,關鍵在于產權私有,房屋主人有積極性也有權利對房屋進行有效的維護與修繕。解放以后,產權制度與住房政策反復變化,使各方的權益和責任不清,這就造成所有者“缺位”,再加上大量公有住房房租極低,房管部門根本無力維護,就更談不上住房條件的改善和建筑風貌的保護了。
王軍向本刊梳理了半個世紀以來住宅政策的變遷。據他介紹,解放初期,“敵逆產”均被沒收。與此同時,政府向合法的私房發(fā)放了房地產所有權證,并得到《憲法》承認。
但是到了1958年,情況發(fā)生變化。政府決定對城市私人出租房屋實行“經租”政策。具體做法是,將北京城區(qū)內15間或建筑面積225平米以上的出租房屋、郊區(qū)10間或120平米以上的出租房屋,納入國家統(tǒng)一經營,由政府有關部門收租、修繕,按月付給房主相當原租金20%至40%的固定租息。至于在城區(qū)內房產低于15間或225 平米的私房,則不在政府“經組”范圍之內。
到了文革開始不久的1966年9月,私房主被迫上交房地產所有權證,并停止發(fā)放固定租息。從此,經租房干脆被視為公房,私房主產權被徹底剝奪。
“文革”后落實私房政策,把經租房范圍之外的在文革中被充公的私房發(fā)還給私房主,政策要求是“帶戶返還”,房主與擠占其房屋者訂立租賃契約,租金由政府規(guī)定,這叫做“標準租”。至于那些“經租房”,至今也未發(fā)還。
近年來,北京市加大騰退“標準租”私房的力度。產權回歸了,“大雜院”的雜亂現象開始改變。但有些收回房產的私房主修繕房屋的信心不足,因為他們生怕修好之后即被拆遷。
邊蘭春說,商戶或居民對所在地的發(fā)展前景沒有穩(wěn)定的預期,不知什么時候會被“規(guī)劃”掉,想修不敢修,想買不敢買。
“城市的生命基于它的每個細胞和它的血液循環(huán)。細胞是產權單位,血液循環(huán)是市場。正所謂‘流水不腐’。”王軍說,“住宅產權之穩(wěn)定,乃住宅生命之‘源’;住宅市場之公正,乃住宅生命之‘流’。一個城市欲‘源遠流長’,此道至為根本。”
一個院子兩重天
鮮魚口草廠二條15號院,是藺鑫源的家。一道鐵門把這個小院隔成了兩個產權世界。東邊的兩間是藺家當年的“經租房”,西邊的10間才是藺家的私房。
東邊的“經租房”黑黢黢的,從旁邊走過可以聞到年久失修散發(fā)出的一股股霉味。藺告訴記者,“這兩間房現在歸房管局管,每年都漏雨!钡灰豢邕^鐵門,便是另一個世界:青磚黑瓦修葺一新,地上鋪著整齊的方磚,小石桌、大魚缸、香椿樹……別有一番洞天。
藺鑫源很熱情地邀請記者到各屋參觀:木地板、整體廚房、整體浴室、熱水器、土暖氣、寬帶一應俱全!罢l說平房不能現代化?裝修時老街坊們來看,都說比住樓房還舒服呢!碧A對記者說,如果政府能把煤氣、暖氣等基礎設施引到胡同里,他們愿意自己花錢入戶。
藺還津津樂道地向記者介紹,當年他家祖上修這個院子時有很多講究,什么紫氣東來、招財進寶一大堆。
其實,藺鑫源對這個院子的感情并不僅僅在于它的“豪華裝修”和那些老講究,而是因為這個院子恢復到今天的模樣,實屬不易。
藺說,先是1958年東邊的兩間房被“經租”了。后來文革期間院子里擠進了好多戶人家。他家只剩下西頭的一間房。隨著人口膨脹,院子里的人口越來越多。最多時,小院里住了7戶20多口。
“不夠住就蓋小房,現在的這個長方形院子,當時僅剩下一條只能過一個人的小狹道。稍大點的家具都搬不進去!碧A說,去年他整修院子時把亂蓋的小房都拆了,用卡車拉渣土拉了三四車。
藺說,2002年國家發(fā)還標準租房,規(guī)定標準租住戶只要單位分房就得搬走。于是,老伴一家一家地往人家的單位跑,還打了好幾個官司。藺用手一指南屋,說,“就這間房,原來住著70多歲老兩口。后來老太太單位分了房。可為了占這間房,二老居然想出了打離婚的招數!
歷經磨難,除東邊的兩間經租房外,2004年初小院終于回到了房主手里。這年,藺鑫源只是簡單修繕了一下!安恍薨,壞得已經沒法住了。修吧,又沒底,萬一拆遷呢?所以當時沒敢大動。”
到了2005年,藺鑫源揣測著政府的意圖!拔覀儗iT到北京市規(guī)劃展覽館看過,確認這里不修路!苯又,藺鑫源注意到政府翻修了胡同里的路面和廁所。“這是20多年來唯一的一次。”藺說,“看來是不拆了!边@次,藺鑫源下了決心!拔覄佑昧思依锏娜糠e蓄,把房子好好修繕了一下?蓻]成想,剛享了一年福就要拆遷。”
藺鑫源的老伴告訴本刊,拆遷辦的人來過兩次,看完房后說,房子確實不危也不險,但你家處于危改范圍內,還得搬。但藺鑫源卻固執(zhí)地對記者說,“我們不賣房子!倍宜巴望著把前面的兩間經租房也買回來,徹底恢復老宅原貌。
從貧民區(qū)到富人區(qū)?
2002年初,宣武區(qū)召開了一個大柵欄改造工程研討會。會上,時任宣武區(qū)大柵欄投資股份公司總經理張東提出了一個觀點,要保證不低于40%的居民和老字號回遷。
張東坦承,大柵欄投資公司是政府辦的獨資公司,作用是聯系政府與開發(fā)商,把政府的目標貫徹下去。而他本人的人事關系也在區(qū)政府。
“如果沒有一定的原住民,那大柵欄不就成了一段凝固的歷史嗎?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建筑博物館或主題公園!币呀洸辉贀未髺艡谕顿Y公司總經理的張東對本刊說。
至于為什么是40%,張東解釋道,世界銀行的一份調查表明,當一個地區(qū)發(fā)生遷移或變化時,只有保留不低于36%的原住民,才能保證相對完備的文化延續(xù)。因此,他用了一個粗略的概念40%。
隨著前門地區(qū)改造工程的推進,張東現在對這個目標感到很懷疑。“難了!彼f。
同樣感到苦惱的還有邊蘭春!拔覀冏鲆(guī)劃的,只能規(guī)定這個房子做什么用。至于今后由誰經營以及經營的內容,我們就無法掌控了。”他說,他曾看到一則電視新聞,說很多在前門經營了幾十年上百年的老店都要遷走了,這讓他無法接受。
一個是代表政府的投資公司負責人,一個是規(guī)劃設計負責人,他們的目標為何難以實現?
黃匯,金田建筑設計有限公司總建筑師,參與了鮮魚口、大柵欄兩個地區(qū)的規(guī)劃設計工作。她接受本刊采訪時指出,這與目前的土地開發(fā)政策有很大關系。
她說,目前是政府和一級開發(fā)公司共同進行土地一級開發(fā),完成拆遷安置,地上地下市政基礎設施建設等工作。一級開發(fā)完成后,土地將拿到二級市場進行“招拍掛”,這時土地價格勢必就會被拍得很高。獲得土地的二級開發(fā)公司為了收回成本,實現利潤最大化,肯定不愿意低價請回老住戶和老字號。而對于一級開發(fā)公司來說,任務是把人請走,根本無權與原住民和老字號訂立任何協議。
在前門的拆遷改造中,有兩個詞匯使用率最高。一個是“解危排險”,一個是“人房分離”。
“所謂‘人房分離’就是不論住公房的還是私房主,都得按照政府提出的補償政策離開;也正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完成土地一級開發(fā)任務,政府就創(chuàng)造出‘解危排險’的說法!毙鋮^(qū)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員向本刊透露。記者注意到,崇文區(qū)政府在鮮魚口地區(qū)張貼的“解危排險”布告的門牌號都是連著的,拆遷幾乎涉及該區(qū)域所有60多條胡同的門牌。其中也包括剛剛修葺一新的藺鑫源家。
記者走訪的前門地區(qū)眾多居民中,沒有一戶認為自己還能回遷。“到時候幾萬元一平米,哪是我們這些老百姓能買得起的呀!”郝天林和藺鑫源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今后前門就變成富豪區(qū)了。
黃匯認為這是必然的。同時他告訴記者,她更關心居住在這里的窮人的命運。他們住在前門,賣個老玉米和茶葉蛋就能維持生計,一旦拆遷到郊區(qū)如何生存呢?
鮮魚口中蘆草原胡同11號的馬桂香,現在就犯了這個難。她從1990年代初開始和老伴一起賣煎餅,生活雖然很艱苦,但供養(yǎng)了兩個大學生。不僅如此,她家原來只有一間9平米的住房,但幾年前她用賣煎餅積攢下的9萬元又在這里買了一間15平米的房子,居住條件改善了。
“以后搬遠了,誰買我的煎餅呢?”馬桂香神經質地重復著這句話。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李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