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wǎng)10月24日電 今年是中美聯(lián)合公報簽署30周年。中國駐瑞典前大使唐龍彬曾見證了1971年基辛格作為尼克松總統(tǒng)的特使秘密訪問中國的那段歷史。在接受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采訪時,唐龍彬回顧了當時那神秘而難忘的48小時。
訪談內(nèi)容轉(zhuǎn)引如下——
(畫外音)70歲的唐龍彬常常要參加各種紀念活動,并接受媒體的訪問。30多年前的歷史隱藏在時間的大門后,當人們尋找鑰匙的時候,唐龍彬往往是第一個被想到的人。1971年,基辛格作為尼克松總統(tǒng)的特使秘密訪問中國,唐龍彬見證了這段歷史。
東方時空:基辛格秘密訪華這件事,我想雖然過去了三十年,但是對于您來講一定還是歷歷在目的,接受任務這個情形肯定還記得,那是在什么時候?
唐龍彬:1971年6月底,是29號還是30號我就想不清了。
東方時空:是上午還是下午?
唐龍彬:是晚上,晚上我已經(jīng)下班了,就回家了,我住在禹王墳。
東方時空:當時韓敘司長打到傳達室,有急事要找你,到他辦公室,決定讓你參加一個接待美國高級官員的任務,當時沒說是誰?
唐龍彬:沒有說是誰,這個事情是絕對秘密進行,也不要告訴家人。你到哪兒去,在這個任務期間也不要跟外界聯(lián)系接觸。對我來說接受這么個任務當時也沒有感到太突然,但是給我感到突然的,稍微有點緊張的就是,在我十八九年在外交部搞外事工作當中,從來還沒有接待過一個美國高級官員。不要說高級官員,就是政府官員我也沒有接待過。
東方時空:那個時候我們好像,一說起美國,就好像是美帝國主義?
唐龍彬:對。不僅是美帝國主義,滿街報紙上都是一些打倒美帝國主義的一些口號、標語、橫幅。
東方時空:接受這個任務,心里在想讓我去接待我們的敵人,心里想過這個事嗎?
唐龍彬:當時心里是有點想法,感覺比較突然,怎么在這個時間,在這個時候,會來一個美國高級官員來訪。第二天告訴我們,這次接待的人物就是基辛格。
東方時空:當他告訴你基辛格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對基辛格有所了解嗎?
唐龍彬:我對基辛格當時并沒有什么了解,但知道這個人物,因為有時候看參考消息,知道這是個外交家,但是這個人長相怎么樣,不知道。
唐龍彬:不知道,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正試圖打破兩國關(guān)系的堅冰,并通過巴基斯坦等友好國家向中國表達了這種愿望。而基辛格就是利用出訪巴基斯坦的機會,謊稱生病,在公眾面前消失48小時,秘密訪華,投石問路。對于基辛格的接待工作,周恩來總理做了指示。
唐龍彬:第一句話就要落落大方,我們是大國,已經(jīng)站起來了,第二個就不卑不亢,第三句話以禮相待。人家來了,我們又是禮儀之幫,有5000年文明歷史,這么個中華民族,我們要體現(xiàn)出來以禮相待但是我們不要強加于人。我現(xiàn)在個人體會,他當時說的不要強加于人,因為當時是處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如果拿我們有些東西來灌輸給外賓,這個東西我們不能強加于人。
東方時空:除了你們了解這個事情的背景,以及等等以外,包括剛才說到的,為基辛格來以后住的地方也在做安排?
唐龍彬:對。
東方時空:這事情是由您負責嗎?
唐龍彬:具體安排根據(jù)總理的指示,他提了這些原則意見以后,我們根據(jù)總理的意思,把五號樓,凡是有文革色彩,比較濃厚的一些東西,我們都清出去了。
東方時空:比方說什么東西呢?
唐龍彬:比如說樣板戲的舉刀舉槍的一些塑料像,掛起的橫幅一些畫,我們都根據(jù)總理的要求,都改變了,換做一些國畫、山水畫、象牙雕刻、玉雕。
(畫外音)1971年7月8日凌晨3點半,外交部美大司司長章文晉率領(lǐng)唐聞生、王海容、唐龍彬等人在南苑機場悄悄登上巴基斯坦總統(tǒng)葉海亞的專機,秘密飛往巴基斯坦,迎接基辛格。1971年7月9日凌晨4點,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基辛格出現(xiàn)在中國外交官面前。
東方時空:他們到的時候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龍彬:我們透過窗簾,拉開一個小縫看到的,我們當時看到一個肥胖的人出來。戴著大沿帽子,戴著一副很寬邊的,大的黑色的墨鏡,介紹這是基辛格博士,我們一一握手。
東方時空:就在您和基辛格握手的時候,您是什么感覺?
唐龍彬:他這個手又粗又有力氣,給我的印象很嚴肅,當時我們也板著臉;粮窈退娜齻政治顧問,都穿上深藍色的,或者是傾向黑色的西裝領(lǐng)帶,很筆挺的。再看看我們四個人,我和章文晉是黑色中山裝,也是筆挺的,很少穿的也是很筆挺的,黑皮鞋。然后唐聞生、王海容穿著女式的套裝,女式制服這種反差很鮮明,我當時腦子里就有一個很明顯的兩種社會制度的對照,兩種思想,思維的兩種對照。
東方時空:他們看到你們是不是也很緊張?
唐龍彬:他們也比較嚴肅些,盡管這些都是老外交,也很嚴肅。尤其兩個警衛(wèi)更嚴肅,他們兩個警衛(wèi),各自拎著一個文件包,小的文件箱,都帶上鎖鏈,一頭鎖在文件箱上,一頭鎖在他的手上,要搶他不容易,你除非把他手砍了。
東方時空:你們是怎么打破這個僵局的?
唐龍彬:大家都尷在那兒,然后一入座以后,大家開始有那么幾秒鐘還是沉默了一下。
東方時空:你看我我看你?
唐龍彬:嗯,我看你都是比較嚴肅,但這一點上,我覺得基辛格還是外交油子了。
東方時空:外交家油子了?
唐龍彬:經(jīng)歷的場面很多,另外總理也事先給章文晉作了交代,你是主人,你要主動一些,不要給對方一個印象,你冷淡了他。好像不約而同的,章文晉準備講話的時候,基辛格就先插話,“我很高興見到南西·唐”就是唐聞生,她的外國名字叫南西·唐。
東方時空:他怎么知道的?
唐龍彬:事先他知道我們四個人個名字以后,他做了一番調(diào)查研究,唐聞生生長在美國,一直到十幾歲才回國的。
東方時空:南西·唐是她在美國叫的名字?
唐龍彬:美國名字。那么笑著說,“南西·唐我們很高興見面了。”她在美國有競選總統(tǒng)的資格,唐聞生因為她出生在那里,我是沒資格。他是猶太人生長在德國,根據(jù)美國的制度是不能夠競選的,這么一下把話盒子打開了,氣氛也輕松了。緊接著他說我這次作為特使到中國秘密訪問,也是標志著中美關(guān)系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所以我們希望不僅在兩國關(guān)系上交換意見,而且也希望就國際問題交換意見。那么章文晉馬上接著說,我們周恩來總理很高興在北京見到你們,也很高興有機會和基辛格博士交換意見,開始的時候都是通過翻譯,唐聞生做翻譯,后來雙方談笑風生,而且說話里帶笑。所以說章文晉索性節(jié)省時間,自己用英文講。
東方時空:他在飛機上都問一些什么問題?
唐龍彬:他主要問(中國)現(xiàn)在經(jīng)濟情況恢復怎么樣,我印象深的問經(jīng)濟情況很多,半開玩笑地也問一下,這次你們領(lǐng)導人會不會批評我們美國帝國主義,都帶開玩笑這樣說。章文晉也是老外交家,我們坦誠交換意見。給我的印象,盡管半個多鐘頭談話,從言談當中辛格對第一次見到中國政府,這么高級的外交官還是留下比較好的印象。
(畫外音)交談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然后雙方分開休息。唐龍彬哪里睡得著。當飛機越過雪山進入中國境內(nèi),他強烈地意識到:一個歷史轉(zhuǎn)折時刻就要到來了。幾個小時后,基辛格一行被安排到釣魚臺5號樓休息。
唐龍彬:當時算起碼給他半個鐘點休息,然后才下來吃飯,沒到五六分鐘,十分鐘不到,他們六個人就下樓了,下樓以后推開門到5號樓外面的院子散步,實際上借散步商量問題。
東方時空:他們?yōu)槭裁匆皆鹤永锶ツ兀?/p>
唐龍彬:保密啊,怕我們竊聽。我們當時觀察這六個人,都是遞眼小聲交換意見,根本一邊交換意見,一邊把頭往東看看,往西看看,前后看看很警覺的樣子。下午三點鐘左右會談,這是我們定的,警衛(wèi)服務員把大門一推開以后,基辛格馬上就迎上去,跟總理握手。
唐龍彬:當時我聽到總理說歡迎您;粮袼旅嫒齻助手,馬上跟上了,一一給總理介紹。總理事先也做了番了解,對這四個人情況也都清楚,跟洛德握手,你的中文應該學得不錯,你上海夫人一定教你不少中文。洛德就笑笑,有點靦腆地笑,我們就帶他們進入會議室。
東方時空:安排完你就出來了?
唐龍彬:待了幾分鐘,我們看他們?nèi)胱蝗胱院,洛德在他的位置上馬上站起來,從警衛(wèi)遞給他的文件包里面拿了一大堆文件,都是有文件夾的,大概有這么厚;粮癞敃r沒有馬上翻看,他就兩眼朝總理瞄瞄,看看總理沒有人給他遞什么東西,既沒有文件也沒有講話稿,最后看見他有一張釣魚臺便條,上面大概有兩行字這樣子,事后他記得沒有字。大概有幾個字,我們看兩行字這樣子,他馬上搶著先說,這些都是我秘書給我準備的,不好意思。因為他這么一個老外交官,還捧那么大文件,他說我不得不有些地方要照著它念。總理外交家的風度,泰然自若地說,我們可以隨便交換意見,可以自由交換意見,意思說不一定要照著本,這樣子氣氛非常好。
(畫外音)基辛格在北京逗留僅僅48個小時,而同周總理的會談就持續(xù)了17個小時。這段時間,唐龍彬一直守在會議室門外。
唐龍彬:最后一次是11號上午八點半開始談,原定十點半,兩個鐘點全部結(jié)束,到了十點半還沒有結(jié)束,我就有點著急了。他因為裝病48小時,一定要卡準時間,到時候得露面,這樣子對外才做得很完美。大概11點鐘,突然記錄員,他就先推開門,一推門我馬上就進去了,一推門我就知道結(jié)束了,基辛格和總理都滿臉笑容,而且基辛格走到長桌盡頭的地方,等著總理從另一頭過來匯合,然后并排地和總理走出,滿臉笑容,一直陪總理到五號樓大門門口。破例地,警衛(wèi)員還來不及給總理開后車門,他就上前給總理開紅旗牌車門,看總理一進去以后,關(guān)上車門以后,移動了,他揮揮手就走,就非常高興。但我們已經(jīng)心里也明白了,翻譯在后面給我們點點頭,意思達成協(xié)議了。
東方時空:一個石頭就落地了?
唐龍彬:落地了。(周總理)一出去以后,(基辛格)這四個人叫上警衛(wèi),我們在院子再走走散步,院子出去走走,散步,這次走給我印象很深了,又說又笑說話聲音很響,美國人高興起來喜歡哼美國小調(diào)。
東方時空:也哼小調(diào)?那么回來以后呢?
唐龍彬:到他酒臺旁邊又干了一下杯,據(jù)我了解,服務員了解,這是他們第一次中午喝了茅臺。
(畫外音)一年后,唐龍彬作為外交部禮賓司司長參與了尼克松訪華的接待工作。后來,他被派駐瑞典,出任大使。唐龍彬的外交官生涯持續(xù)了幾十年,和許多美國外交人士保持了很好的友誼。而1971年那秘密的48小時,已經(jīng)成為唐龍彬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