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有文章列出了一個表,從劇本到演員到音樂一項一項分析,認為《英雄》是按奧斯卡設(shè)計的一個電影。
張藝謀:這是不可能的。說能按照一個獎設(shè)計電影的,那都是外行。我才沒有那個情結(jié)呢,因為我知道它太偶然了。奧斯卡的評委雖然是固定的,可是它有5000人,你知道幾個?我知道盧燕老師,知道謝晉,還有我也是。但是由于奧斯卡對電影的商業(yè)有很大的促進作用,我們會本著積極的態(tài)度對待,政府推薦了我們,我們就全力以赴去配合,就在深圳做一個星期的放映,讓它合乎標準,否則該送的資料不送,該做的不做,那不是不識抬舉嗎!
說老實話今年沒什么戲。《臥虎藏龍》剛得了獎,而且在美國放映的檔期也不是對位的。購買這個片子美國版權(quán)的是米爾麥克斯公司,它今年有很多重頭戲要推,《紐約黑幫》、《芝加哥》、《木偶奇遇記》,一個《紐約黑幫》就是一億多投資,它當然更在意。
對于亞洲電影、中國電影,奧斯卡沒那么容易,它的很多操作程序、推廣程序、審核標準、選片標準不像那些電影節(jié)那么客觀,它不是簡單的憑實力,它的因素太多了。比如,首先它就是政府選送,我們經(jīng)常就沒被選送上去哦!稉u啊搖,搖到外婆橋》在國內(nèi)評價一般,在美國很多人非常喜歡,它在美國電影評論家協(xié)會得了一堆獎,可是政府沒有推薦我們。
我們的媒體總是有過不去的奧斯卡情結(jié),弄得大家都緊張。什么時候奧斯卡對于中國如探囊取物一樣,隔三差五就得一個,這個情結(jié)就過了。現(xiàn)在過不去。三大電影節(jié),我們基本過那個結(jié)了,因為我們?nèi)嫉眠^好幾遍了。不像當年《紅高粱》得獎那么高興了。現(xiàn)在你得了就得了吧,不得也沒覺得你就不好。
問:但還是有很明顯的設(shè)計痕跡。
張藝謀:那當然得設(shè)計。這么說吧,你打算讓這個電影在多少家電影院放映,我指的是在國外,在中國還不這么分,如果你打算在5家影院放映,它有個設(shè)計;你想讓它在5000家影院放,這也要設(shè)計,它當然有個基本規(guī)律。你不能反著走,你非要反著走,小投資,不用明星,都拘著也不打了,對不起那又成了5家了。如果說設(shè)計,設(shè)計的是這個。
問:你就把它設(shè)計成一個武俠片。
張藝謀:這也不是出于功利性的選擇假裝的。10年前就想拍這樣的電影,沒有合適的本子和機會。4年前我們準備這個片子的時候,《臥虎藏龍》出來了,也火了,我們就想撂下算了,怕讓人笑話。后來還是覺得,拍電影這么多年了,從來就被大家說三道四,還是尊重自己的選擇吧。不過,還是得感謝《臥虎藏龍》帶動了一個市場,投拍的資金這么大就是個結(jié)果。
問:更大的市場是不是拍這種類型片最直接的動力?
張藝謀:我們在這個電影上要做的,就是借類型電影的號召力,擴大自己的影響,類型片是我們借的殼,我們極盡渲染之能事,陳列我們文化的符號,從劍術(shù)到書法,到古箏、音樂,讓人在看熱鬧當中,感受這種意境。別把弘揚想得那么玄,他在電影里看到原來書法和功夫也有關(guān),有這點信息也不錯了。哪怕他說,今兒我看了一個中國電影,挺好看。這就擴大了我們的空間。不像在電影節(jié)上,接觸的人都是熱愛中國電影的人,他們握你的手,說,哎呀,真喜歡你的電影。這樣的事情碰的多了,就發(fā)現(xiàn)實際上這只是一小圈子人,全世界大大小小的200來個電影節(jié),就那么一個文藝圈,永遠見的都是那些人,跟趕集似的。在這個圈里,每天說你電影了不起,你就覺得自己是大師了,真的是那么多人喜歡嗎?其實就三五萬人那么一個圈。我當然希望更多的人看,但是你拼了命去拍一個文藝片,可能在美國就在10家影院放映。可是武俠片,再加上李連杰、成龍,可能就在5000家影院放映。這是現(xiàn)實。我們處在其中,就接受這個現(xiàn)實。到你拍文藝片也能大范圍地放映,那得等中國真正強大了。
現(xiàn)在是要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從商業(yè)院線里搶一塊肉吃。我們的野心是在全世界15000家影院放映,而不是過去的15家影院;希望它的觀眾是100萬,甚至更多,而不是過去那種中國電影的發(fā)燒友。
問:所以說這是一個商業(yè)片,你怎么看這種區(qū)分?
張藝謀:這是我們的習慣分法,也沒關(guān)系。其實——我們按收回成本說吧,收回成本都是商業(yè)片。拍地下電影很前衛(wèi)吧,它投資很小,在一個文化機構(gòu)里拿5萬美元、20萬美元就拍了,稍微一賣,成本就收回來了,它不用考慮大部分人的口味,只考慮小部分人就行了,那也是商業(yè)行為,也符合它的投資成本。投資大的就得賣的多,一定要考慮大部分人的口味,這也決定了導演創(chuàng)作的方向,沒有一個人會拿著幾千萬美元玩自己的個性。也有那樣的,黑澤明到了80多歲,當時盧卡斯、科波拉這些頂級的導演的公司分頭拿出資金給黑澤明拍他的最后一部電影《九個夢》,賣不賣無所謂,就是向大師致敬,老頭完全是想怎么拍怎么拍。≌f老實話,那電影看得我是暈暈乎乎的。那故事毫無商業(yè)性,它是獨特的。除了這種,還有一種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或類似的機構(gòu)贊助拍的電影,不用賣,拍出來就行,那是贊助。只要是投資行為,就決定了電影的類型,如果小投資你拍得中規(guī)中矩,人家也瞧不起你。同時你不能指責一個大投資的電影不夠另類,那是不公平的。所以我都是按這種程序走的,繪聲繪色,故事緊湊。
問:拍大投資電影會不會影響你的感覺?
張藝謀:不會,我沒有那種和大多數(shù)人的對立。我從拍第一部電影就從來沒有玩過另類,沒有什么反敘述,我的所有電影都有一個故事。這就能看出來,我就是一個俗人。前衛(wèi)的另類的,那都是西方過來的,我也不是說不好,是一想咱從不管哪弄一新鮮的東西?我就不踏實,我寧可從祖宗那兒找點東西,你說我迂腐也行,你說我沒想法也行,我踏實。我不想拍一個叛逆的、挑戰(zhàn)的,比如周星馳那種搞笑的武俠版,作為一種類型有它的價值,但是我不喜歡。我覺著武俠一搞笑就不帥了。我永遠不會搞一個顛覆版的武俠,那就顛覆了我的童年夢想。這完全是個人愛好。
問:說你喜歡,你經(jīng)常看武俠書嗎?
張藝謀:小時候就讀《三國》、《水滸》、《說岳》,現(xiàn)在還能背下一些段。1967年的時候,我看了一部叫《鷹爪王》的書,繁體字,豎排版,忘了是誰寫的,薄薄的27本,各自獨立成章,像電視連續(xù)劇,同學之間換著看,看完就互相講,也不按順序。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里面的燕趙雙俠,兩個黑衣老頭兒,武藝之高,每到關(guān)鍵時刻,兩個黑老頭就出來了,到現(xiàn)在我腦子里都有這個形象?赡芩皇窃趺从忻,但是在我小時候它對我產(chǎn)生的影響特別大。這之后,我就成了武俠迷了。
問:后來還看嗎?
張藝謀:看。寫《菊豆》的時候,在一個縣城里,寫得我頭昏眼花的,休息的時候到縣城里一個小書店買了本古龍的書,一看就到深夜。在那兒工作了一個月,那個小書店里的武俠書都讓我買光了。做《秋菊打官司》的后期,我一個人要在日本待一個月,很無聊,遲小寧說,他在日本的一個哥們兒有一大箱子的武俠書,我就讓他都給我搬來了,那一個月每天晚上讀武俠!這不過是兩個例子。骨子里喜歡。
問:拍這個片子在什么地方最費神?英雄氣概,唯美的顏色,動作設(shè)計……?
張藝謀:這個劇本,跟王斌、李馮一起編了4年,英雄氣概這個方向在劇本里已經(jīng)完成了,在拍攝中最傷神的是動作,因為動作在電影里是舉足輕重的位置,弄不好把我們要表達的東西在動作里遺失了。我們也注意到以前的武俠片經(jīng)常是一動作起來就全是動作,什么都沒有了。所以我們要讓動作不脫離主題,讓它們?nèi)趨R,這是費心思的。我也知道,動作電影拍到今天,在一個電影里創(chuàng)新一個招牌動作很難了,光是你想出一個動作還不行,得動作導演能做出來,動作導演每年拍多少動作片啊,都挖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們就借助我自己營造畫面魅力的長項,不一定注重動作的難度、動作真正的含義,更注重的是動作傳達的意境,我們很少讓演員在一塊光禿禿的地方就開打,一對一的打斗常常是在充滿意境的環(huán)境氣氛中展開。武俠片本身有這個可能性,反正天南地北,高山之巔大海之濱都可以開打,沒人管合理不合理,所以你看我們的電影未必對動作本身有多么滿足,但是那種畫面能看到一種美感。
顏色是讓電影更風格化一點。我知道秦代尚“黑”,就想拍一下“黑”色,這也是一個興奮點。不同的顏色敘述不同的故事,也是基于人在講不同事情時的正常反應,我們生活中常有這樣的事,我說那天碰到誰誰穿了個紅顏色衣服,是什么什么紅顏色,你好像明白了,一見面,你說那哪是紅啊,那是紫。我們就把生活中的這樣一點做了進一步夸張,由于這個故事是秦王和李連杰分別在敘述對一個事情的不同看法,干脆,每個人講的事不一樣,顏色都不一樣。有了這么一個基點,我們就像寫意潑墨一樣地去使用這些顏色。
問:秦始皇的戲也拍了不少了,在《英雄》里你是不是想重新說誰是英雄?
張藝謀:都是英雄。這是我們說故事找的一個啟動點,我對秦始皇評價、刺秦不刺秦的,沒有太大興趣,只是針對同類型的電影里缺少的東西而言。你說如果拍一個明清戲,大量的明清戲使得在造型上找不出什么興奮的東西,我們把背景推到秦代,還有一些空間。再者由于我是俗稱文藝片的導演,所以拍動作戲也是不甘心打打殺殺,所以就得找一點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擱進去,讓自己覺得好像有個目的。這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同類型的電影里,從港臺的胡金銓、張徹這樣的大導演,到李小龍、成龍、徐克的所有的武俠電影,通常也是取個“義”,但都在那種報私仇的范疇當中。雖然《英雄》也是個類型片,可我們試圖讓這個片子脫掉這種類型的常規(guī)走向。所謂的快意恩仇,如果是私仇,就談不上快意吧?我們原來試圖改編很多武俠小說后來都放棄了的原因就在于此。我們就想從這里上升為一種為理想為信仰的武俠。這種類型片里少什么,我們就擱一點進去。從這個想法出發(fā)設(shè)計了一組人物,起名“英雄”,就想把這個“義”弄大一點。
我們也跟很多不同國家的人討論過,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人與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不一樣,美國人有時候認為他們家后花園更重要,甚至后花園里的那條狗很重要,你把他那條狗殘害了,他能揭竿而起,帶動起整個一個電影,整個故事可以是為這條狗的生命、權(quán)利去搏斗。在美國人眼里,這就已經(jīng)是英雄了。中國呢,可能是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文化的沿襲,總是希望負載一個更大的信仰和理想,我們也受到這種思維的影響。
問:這樣會不會影響故事人物的生動,讓片子顯得悶?
張藝謀:類型片當中,不可能深挖人物命運,這種空間沒有文藝片中大,這是肯定的。在這種類型片里,觀眾未必關(guān)心這些人物的命運,因為他們是俠客,寫俠客不能寫活著的,像李白寫《俠客行》,都不是寫同代人,對同代人沒有這種想象力。如果真是落在地上,寫他的七情六欲到了坎坷經(jīng)歷人生命運的時候,那哪兒是俠客呀,是老百姓。俠客就得是來無影去無蹤,神奇一點才符合他。
問:所以都沒爹沒媽?
張藝謀:對,也沒有家庭。俠骨柔腸,就兩樣,友情和愛情。為什么都是哥們兒?這叫江湖意氣。所以寫俠客不大寫俠客的命運,這是兩種審美,因此這種東西就不是我們考量的重點。金庸、古龍他們寫的武俠是清代、明代的。明清哪兒有俠客啊,基本上是土匪。為什么一寫土匪也好看,因為土匪無法無天,也帶有點俠氣。俠客這種人物,千年來流傳,這里面實際上是一個想象的空間,它是我們文化中一種獨特的審美。你非要把別的東西裝進來,它就不對了,就不像俠客了。
當然,你說我要顛覆!顛覆中國人幾千年來對俠客的定義!可以,我佩服那種顛覆的勇氣,但心里覺得這種顛覆是徒勞的。因為中國幾千年的審美觀念、審美定勢,是你一個作品能顛覆了的?所以我們不敢投這么大的資,冒這么大的險,那不如就去做個小的實驗電影吧。
這種審美里,想象的空間更大,這是我們傳統(tǒng)中非?少F的部分,在這點上不用學西方。像中國國畫里那種空白,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西方繪畫史上沒有過這種可能性。從繪畫到文學,到武俠,都是任想象馳騁。美國的動作電影和中國的武俠片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們的動作是實的,武俠的動作是飄逸的。他們會覺得什么輕功、百步穿楊都太假,我們會覺得有味兒。這就是兩種東西。寫實的打法展示真功夫,對于動作片是可以的,但是武俠片和功夫片應該分開,李小龍的片子里雖然有一些俠義的東西,它還是功夫片。武俠片應該有中國文化里那種虛實相生的魅力。
再說,我自己喜歡的俠客就是傳統(tǒng)的俠客,那種義薄云天,那種舍生取義,那種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他的最高原則是自由自在的個性,是誠信是道義。他遠離我們今天人的行為邏輯。我們今天是什么?我們被世俗所困,從上到下,誰能聽任自己的思想那么自由的發(fā)展。所以俠客和今天構(gòu)成了最遠的距離,也構(gòu)成了人對精神的最高寄托。什么時候我能一柄劍走天下!那是什么勁頭!這就是武俠這種文學形象存在的意義。寫成世俗坎坷的多沒意思!要俗,那就“秋菊打官司”,就“活著”。
問:《紅高粱》里好像就有這種浪漫,中間這些年你拍了那么多很寫實的,現(xiàn)在又回到浪漫風格了,說說你自己,哪種是你的本性?
張藝謀:中間拍寫實的,抒情散文的,就是為了求變化,變化是很人為的。但是,陳凱歌最知道,從我本性上,我就好這個慷慨悲歌,好這個壯懷激烈。與我自己的生活完全相反。我的童年其實是一個極壓抑的人,沒有慷慨悲歌,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少言寡語的,不像現(xiàn)在把自己弄成一個話癆了。實際上到今天,我還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不想怎么張揚、挑戰(zhàn),我遵從所有的公共規(guī)則。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 作者:舒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