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近79歲,回顧數(shù)十年來,如柳如萍,隨風(fēng)塵土,對人對己,大半謬失。雖行將歸去,終不肯死前仍不能隨心所愿,澹泊而勇于面對丑惡言行進行沉默(不是無行動)的鞭撻。尤其是針對自己的矛盾,須更重的反省,利用暮年作此認真的言與文。 ——曹禺
“有了她,我可以說出許多話,許多感情”
1978年是李玉茹一生中又一個重要的年頭,她與曹禺再次相遇。12月8日李玉茹去賓館看望到上海的曹禺,“這時的曹禺一方面忙得如同陀螺一般,放不下他應(yīng)該放下的工作,另一方面又由于放不下那些必須參加的社會活動、乃至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痛苦、悔恨!崩钣袢阏f,“文革”以及喪失愛妻方瑞令他得了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全靠安眠藥度夜。安眠藥害苦了他:可以在大會發(fā)言之際突然陷入沉睡,也在與人談話之時神思恍惚。老朋友李濟生(巴金之弟)說他“一副疲憊神態(tài),令人為之心憂”。
1978年與李玉茹在上海的見面點燃了曹禺內(nèi)心的熱情,30年前不被李玉茹母親歡迎、只得在樓下等待這位女演員的景象,以及兩人在兆豐公園(今中山公園)散步討論戲曲女伶人生活的話題,都宛如發(fā)生在昨天一般。曹禺在滬的幾天,他們倆一起談天談地,談人生、談痛苦,當(dāng)然也談幸福。曹禺回到北京以后,開始天天往上海寫信、打電話。這是兩人互贈的《如夢令》,曹禺寫道:
寄友人
三十年前舊夢,今日又來相撫。
瞬息又離別,誰知何日再睹?
再睹,再睹,春風(fēng)小樓獨主。(言復(fù)興中路1462弄3號玉茹獨居小樓)1979年1月3日
李玉茹的回應(yīng)是:
答友人
三十年已逝矣,今日大地春回。
喜意外重逢,暫離相會有期。
有期,有期,小樓坐待生輝。1979年1月8日
書信與電話的聯(lián)系很快就受到了干擾,李玉茹于1979年春天帶領(lǐng)上海京劇團赴歐洲演出4月。曹禺在6月6日寫信給李玉茹女兒,談了他目前的心情……
我唯一的煩惱,就是感到腹中空空,知識太少。你媽媽以為我有點學(xué)問,你也認為我是個什么什么!其實都不是!我現(xiàn)在不知寫什么!甚至于怕寫不出什么來了!也許你媽媽會治我這種恐慌癥、空虛病,但是媽媽那樣遠,她像是在什么行星上遨游,而我是一粒塵土黏在泥濘道路上。小如茹,我十分想念媽媽!有了她,我可以說出許多話,許多感情,而她又是多么能勸解、分析、解釋。我只是怕她累病了!你看,又許久不見她一個字了!這怎么好!
“相知才相思!”
李玉茹非常明白曹禺對自己的眷戀,也欣賞他那噴薄如火山巖漿一般的激情。1979年12月7日,李玉茹和曹禺在北京市西城區(qū)革命委員會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jié)婚手續(xù)。兩個人都十分老派,羞澀到了“老土”的程度,看著其他年輕的成雙結(jié)對的人,遲遲不好意思走進辦公室的門檻。領(lǐng)取了證件以后,他們和曹禺的司機,也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朋友史群吉在旁邊的小館子吃了一頓飯,作為慶賀,要了啤酒和一條魚,這兩樣都是曹禺最愛,有妻子坐在身旁,有蒸魚這一美味佳肴,曹禺手舞足蹈。李玉茹終于在56歲時圓了自己做妻子的夢,完全和想象中的一樣,簡單卻溫馨。
沒有等蜜月結(jié)束,李玉茹就回上海工作了,這一段時間里,曹禺經(jīng)常到上海來,甚至作為家屬與她一起出發(fā)到外地去巡回演出。曹禺對自己的新頭銜感到極大的滿意,坐在觀眾席里,他既看臺上妻子的表演,更加欣賞臺下觀眾的投入,看戲的人給予妻子的鼓掌、叫好,讓他興奮不已。兩人在溫州和雁蕩山開心的日子,常常使李玉茹笑得合不攏嘴。然而,曹禺不是個大閑人,北京需要他。因此夫妻兩人聚少分多。
在整理李玉茹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不少曹禺墨筆錄下的贈玉茹的唐詩宋詞,很多寫于1984年6月間。這段時間,正是李玉茹在上海戰(zhàn)高溫,排練她新寫的劇本《青絲恨》。
1984年6月14日曹禺抄寄的是杜甫《天末懷李白》——“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的詩,杜、李兩人的友情令他想起自己的志向,無比痛苦,在詩歌的旁邊,他寫道:
多年謀寫唐代詩人李白或杜甫。然才識不足,即寫一短劇,仍怯于動筆。至今不見諸紙上。孤寂中以告玉茹。
同年6月17日曹禺抄錄了杜甫的《旅夜書懷》——細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并寫下:
十七日晨起,天大晴,聞上海今夏多雨,或有臺風(fēng)數(shù)次,不知確否?不覺小樓中,人將如何也?寄玉茹
恐怕妻子看不清自己的草書,在一些變體的墨筆字旁邊,曹禺工整地寫下了楷書字,并且標(biāo)明該詩出自他們兩人共持的唐詩一書中的哪一頁。自從結(jié)婚以后,買書往往是同書兩冊,京滬各一本。這一時期抄錄的唐詩宋詞中,往往包括曹禺的點評與感想。
長相思是痛苦的,然而畢竟可以把自己心底的話,可能是從來不肯、也不敢對人說的話,以及瞬息閃過的念頭向自己的那一半和盤托出,這又是最最幸福的。相知才相思啊。
6月底,曹禺興致而至,寫了一首打油詩,送給妻子:
六月將近七月來,
荷花開滿玉心開。
夢斷江南風(fēng)光好,
伴月偕影共徘徊。
在京友人問:“你的影子呢?”我常說:“我的影子長得很,在上海!绷氯瘴缢怀,竟作打油詩。寄玉茹
玉茹給老伴的回信中說:
我的親人,我每天給你寫信,不知怎的,你總不能按時收到我的信。我每天清晨上班,都是自己投入信箱,何以遲遲收不到?這真是怪事。難道郵遞人捉弄我們么?(不會的,不過說句笑話而已。)
寫著寫著,李玉茹又想到了家務(wù):
小樓的吊燈,我們一定換一只。我也覺得它太大了,房間小,這個吊燈很不協(xié)調(diào)。等你來,我們選擇一個換掉它。這個臺燈,我們買得很好。我看照片,你把它放在臥室里,確實很實用。
我雖忙,但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你。晚安!早點回上海來吧!(寫于1984年6月21日晚)
真是長相思!似乎南方人說的“牽記”二字更加形象、準(zhǔn)確地描摹出他倆的心情。上海的一點一滴,都牽著北京老伴的魂。
排練《青絲恨》后期,曹禺終于再次逃離北京(初期也在滬),來到上海妻子身邊,天天跟著去排練場,拿出錢來給演員買巧克力和補品吃。正式演出前,李玉茹感到壓力很大,抽煙很多,丈夫逼她戒煙,妻子努力配合,還是非常困難做到。一天早起,曹禺出去散步前,他給妻子留下便條一張:
茹,
你戒煙到了一個險關(guān)!!切要把住,如在瀑布之巔,不立刻緊留一步,回到岸上,便一落千丈,粉身于碎石之上,追悔無及。萬不可再動念頭,一動心,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家寶
即晨一九八四.十·十二
(我出去散步,略遲歸來,切勿尋我。我十分小心,故意不持手杖,放心!)
“我盼他來入夢,但他一直沒有來”
1988年,晴天霹靂,曹禺被診斷為腎功能衰退,住進北京醫(yī)院。醫(yī)生和李玉茹談話時一臉嚴肅,李玉茹二話沒說,陪著老伴住進了醫(yī)院,在一張鋼絲小床上,一睡就是幾年。人后,她哭得死去活來,當(dāng)著老伴的面,卻顯得信心百倍,鼓勵老伴跟她一起往前走。
在李玉茹的悉心照料下,9月3日曹禺78足歲生日的前三周,他審視和剖析自己,寫下了這首詩和幾句話:
破曉夢醒將去身,
驚聞寥落荒雞鳴。
往事如水任流去,
忍堪重踏亡羊塵。
余年近79歲,回顧數(shù)十年來,如柳如萍,隨風(fēng)塵土,對人對己,大半謬失。怨天尤人乃庸人心理。雖行將歸去,終不肯死前仍不能隨心所愿,澹泊而勇于面對丑惡言行進行沉默(不是無行動)的鞭撻。尤其是針對自己的矛盾,須更重的反省,利用暮年作此認真的言與文,歧路亡羊,楊子長嗟,然回頭是岸,大徹大悟,獨可為。
何等有價值的自我剖白!李玉茹覺得他這種自我剖析像個勇士,她說:“我為他驕傲,這不是每個人都有膽量,能拿起手術(shù)刀對準(zhǔn)自己長瘡的痛處狠戳的,我崇敬他,更愛他了!
1996年12月13日,曹禺去世,“于凌晨3:55分悄然離我走了……家寶今天獨自一人睡在北京醫(yī)院太平間了,我不能陪他了,好人家寶,我舍不得你!
孤單單、空蕩蕩!“無休歇的思念與悲傷伴隨著我這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往日的焦慮、擔(dān)心、奔忙,趕趕落落計算著時間過活的我,一下子變成了一只停了擺的鐘,泄了氣的皮球,癟癟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切如昨,只是他去了,家里陳設(shè)一如既往,處處留著老伴的印跡。他不在了,他不再回這個家了。我盼他來入夢,但他一直沒有來。”李玉茹仍然在長相思,然而卻再也沒有歡聚的指望了。
中央戲劇學(xué)院原院長徐曉鐘,在李玉茹追思會的書面發(fā)言中這樣來描寫李玉茹那一刻的苦與痛:
1996年12月13日凌晨,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界經(jīng)歷著一個痛苦的時刻:曹禺老師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永遠不能忘記:當(dāng)醫(yī)生最終宣布救治無效時,玉茹老師緊緊地偎依著曹禺老師的臉頰不肯站起,哭泣著不停地呼喊著曹禺老師!@使我回想到十多年來玉茹老師對曹禺老師心貼心的相伴、服侍與照顧,心中無盡的感謝她,尊敬她!
李玉茹對于曹禺的深深思念,投放進了為老伴編書的工作之中。從曹禺去世一直到2000年底,《沒有說完的話》終于出版了,李玉茹在扉頁上給孩子們寫下了這么幾句話,大意是:
這是媽媽花了大心血出的一本集子,也是媽媽做成了一件以前我不會做的事情。我盡量忠實地再現(xiàn)爸爸真實情感,還原他本來面目,讓人們更多一些了解曹禺其人。
摘自《晶瑩透亮的玉——李玉茹》李如茹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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