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孔活動年年有,今年的活動卻有點引人矚目,首次由山東省政府與教育部、文化部等省部機關聯(lián)合主辦。9月28日的曲阜,名流云集,高官出席,祭孔大典上由山東代省長宣讀祭文,并由一位副省長宣讀“國人不可不知的五句《論語》經(jīng)典”。在一個講究規(guī)格的官本位社會,此舉可謂盛況空前。
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文化多元社會,崇尚什么,不崇尚什么,應當屬于一個人最低限度的自由。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祭孔活動一直是由民間主導,但2004年起卻開始轉(zhuǎn)為官方主辦。這種將祭孔活動上升到“國祭”的行為,讓我嗅到了一種一元思想的味道。
黑格爾曾說孔子的思想只是一種常識道德,“這種常識道德我們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個民族里都找得到!(如此次所謂五句經(jīng)典之首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就是連地球人都知道的常情)把他話里的貶義翻轉(zhuǎn)過來,這種常識道德其實就是指普世價值,而我們以前的時代錯誤恰恰就是忽視了常識。在這個意義上,重新提倡傳統(tǒng)文化的某些方面,如儒家的民本思想,或有一定的救世作用。但也僅此而已。因為在我看來,孔子思想里缺少的還不是黑格爾所說的思辨哲學,而是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價值:人的權利。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要恢復禮樂制度。《禮記·樂記》云:“禮義立者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边@就是禮樂制度的實質(zhì):建立在等級社會基礎上的“和諧”。平心而論,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的全盤否定確是有所偏頗,古代社會并非全是人吃人的一片黑暗,但它的實際上的“和諧”,如果真正有過的話,本質(zhì)上也還是建立在權利差序、各守其分的社會基礎上。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性啟蒙洗禮的國人,大概是不愿接受這種不平等的“和諧”的,除非這個民族患了失憶癥,要讓歷史從頭再來一遍。
正因為只是倫理常識,儒學才只能嫁接到其他思想學說上,漢儒對道、法、陰陽的吸收,宋儒對佛教禪宗的融合,都說明原始儒學不能成為一種統(tǒng)治術,此后的儒學改造是歷史的必然。也就是說,兩千年來各朝各代統(tǒng)治者從來也未曾有過單一的以儒治天下,而是“外儒內(nèi)法”(法家的法,而非法治的法)或“內(nèi)圣外王”的人治模式,而儒學倫理作為一種等級社會的綱常禮教,強調(diào)對秩序的維護和服從,更多成為一種對被統(tǒng)治者的規(guī)訓。因此,與其如某些學者所說,儒學適合于治世,而不適合于亂世,不如說它適合于臣民社會,而不適合于公民社會。
在禮壞樂崩的時代,孔子曾極力想恢復禮樂制度,結(jié)果卻歸于失敗。今天某些人要把儒學重新變成一種治術,甚至像某些人所希望的上升為“國教”,難道就能成功嗎?在今天各種社會矛盾尖銳的情況下,社會和諧不是搞幾次祭孔大典就能實現(xiàn)的,現(xiàn)代社會要實現(xiàn)和諧,唯一的路徑只能是擴大公民的權利,注重社會分配的公平。并把這種公平視為一種個人的權利訴求,而不是社會的恩賜。
如何對待現(xiàn)代化與傳統(tǒng)的矛盾,構(gòu)成了國人一百多年來不斷的思想交鋒。友人邵建最近有一個提法,叫“中學為私,西學為公”。這個提法頗有意思,從現(xiàn)代政教分離的角度,注意到了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的分際,或者也可叫中學為俗,西學為政(我們的共和制度就是來自西學)。比如,日、韓、臺灣等地每年也都舉辦祭孔,但那只限于一種民俗活動。在這個意義上,我個人并不反對祭孔,因為世間已無袁世凱,其中如有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意圖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這種公祭活動由政府介入甚至主持,就會讓人產(chǎn)生歧義,似乎是在隱然提倡一種國家意識形態(tài),具有政教合一的意味。
我覺得,如果有些人深感價值失范,真要找一個古人來頂禮膜拜,與其祭祀講求“君君臣臣”的孔子,倒不如祭祀主張“民貴君輕”的孟子。六百多年前,明太祖欲罷孟子在孔廟中的配享,正說明孟子更難成為一種愚民的工具。盡管這位儒家二號人物的言論仍是出于治民,而不是民治,但作為一個兩千年前的學者,能提出社稷之上是民的思想,畢竟是今天許多人都遠遠不及的。(景凱旋)
(作者系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