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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生梁,何生金?
“瑜亮相爭”,不是梁、金之間為爭江湖第一而一決高下的相爭,而是在時代和政治環(huán)境的變幻中,身不由己地被裹挾進相爭的舞臺的
文/徐慶全
如同說到金庸必然會提到梁羽生一樣,說梁羽生,也必然離不開金庸。原因無他,蓋因兩人承前啟后,同為“新派武俠小說”奠定了基礎(chǔ)。用梁羽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化名“佟碩之”的文章所說:“開風(fēng)氣也,梁羽生,發(fā)揚光大者,金庸!
兩人寫了10年后,在香港和東南亞一帶均名聲大振。武俠世界歷來講究“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講究個江湖一統(tǒng),F(xiàn)在,江湖上居然出現(xiàn)了兩個“高手”,有論者便將二人比作周瑜和諸葛亮。三國是大“江湖”,有瑜亮相爭之說;武俠世界雖小,也是“江湖”,梁、金二人相爭之論鵲起。
梁、金二人有無“瑜亮相爭”?肯定有!但何時相爭?因何而爭?
論者多認為,相爭的緣起,是1966年的“佟碩之”公案。但以筆者愚見,所謂“佟碩之”公案,為附會臆測,兩人相爭的根本原因,是由于時代的裹挾。
“佟碩之”:縱論梁、金小說特色
1966年,當年作為梁羽生“新派武俠小說”推手的羅孚,又辦一本新刊物:《海光文藝》。既然“新派武俠小說”大行其道,在創(chuàng)刊號上推出一篇縱論梁、金小說特色的文章,自然會有先聲奪人的效果。羅孚本人寫不了,就又把梁羽生推出來,讓他自己寫。梁卻不過老友的面子,應(yīng)承下來,但條件是,自己只是為羅捉刀,羅應(yīng)當保守秘密——從羅孚直到1988年在署名“柳蘇”的《俠影下的梁羽生》一文(《讀書》第2期),才說出真正的執(zhí)筆者即梁羽生本人來看,梁、羅之間似應(yīng)有這樣的約定。梁成文《金庸梁羽生合論》,以“佟碩之”的筆名連載刊出。
該文開篇便說:“近十年來港臺東南亞各地武俠小說大興,開風(fēng)氣者梁羽生,發(fā)揚光大者金庸”。在肯定自己開風(fēng)氣之先后,也不忘夸贊金庸:“若按‘出道’的先后來說,應(yīng)是先梁后金,但‘梁金’讀來不如‘金梁’之順口!鹆骸郑有個巧合之處,是近代一個名人的名字,清代最末一科的進士,清史稿的‘校列總閱’。以金庸梁羽生合稱‘金梁’,頗為有趣,因此我也就順筆寫為‘金梁’了。姑且委屈梁羽生一些,卻絕非有意抑梁抬金,請梁迷不要誤會!笨雌饋硎遣蹇拼蛘,但實則既肯定自己的地位,又照顧金庸的情緒,可謂用心良苦。
比較自己和金庸的作品優(yōu)劣,梁也持平公允。在情節(jié)安排上,梁認為自己輸金一籌,“梁羽生對情節(jié)的安排,就遠不及金庸之變化多樣了。金庸小說情節(jié)往往出人意料,梁羽生則往往在人意料之中!钡敖鹩故怯悬c犯了為情節(jié)而情節(jié)的毛病”,而自己在寫愛情上比金庸要變化多樣。
梁羽生自認在詩詞的運用上、史實的把握上,均勝金庸一籌碼。他指出金庸小說最鬧笑話的是在《射雕英雄傳》中讓“宋代才女唱了元曲”,指的是小說中黃蓉與“漁樵耕讀”的樵夫?qū)Τ渡狡卵颉返那,三首《山坡羊》其實都是元代張養(yǎng)浩的。
既然是“佟碩之”——“同說之”,長袖善舞的羅孚,隨后又動員金庸寫文章予以回應(yīng)。金庸仿佛對此興趣不大,在羅孚的催促下,才寫成2000多字短文作為回應(yīng)。這就是刊發(fā)在《海光文藝》第4期上的《一個“講故事人”的自白》。金庸有些息事寧人地說,自己寫武俠小說,只是報以“武俠只是一種娛樂”的態(tài)度,何必如此較真?而對梁的小說,金也只是指出其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的缺陷:“小說本身雖然不可避免的會表達作者的思想,但作者不必故意用人物、故事、背景去遷就某種思想和政策!
“瑜亮相爭”緣起倪匡?
梁、金為“武林同道”,“同說之”的文章自然切中各自軟肋,但文章平和,還不失公允,從中看不出一點所謂“瑜亮相爭”的痕跡?墒,為何“江湖”上卻因此演繹成一段“瑜亮相爭”的公案呢?
想來原因有二:一是作家倪匡的文章,坐實了這一說法。倪匡是小說《衛(wèi)斯理》的作者,既是金庸的好友,又是他的絕對“粉絲”,在香港一直致力于“金學(xué)”的研究。據(jù)報道說,1995年,倪匡在《明報》上發(fā)文章,提到了一本剛出版的《金庸傳》,批評作者總是把金庸和梁羽生相提并論,并翻出“佟碩之”那段公案。他斷言:“這是懂武俠小說者的笑柄,有一篇文章《金庸梁羽生合論》,那是梁自己化了名寫的,目的是拉金庸替自己增光,行為如此,是高是卑,自有公論。只要看是不是把梁的武俠小說和金的相提并論,就可以知道這個人對武俠小說的功力是否深,萬試萬靈,金庸與梁羽生不能合論,絕不能!
對倪匡這個斷語,盡管梁、金二人誰都沒有表態(tài),但倪匡作為金庸的好友這樣說,就不免要引起“江湖風(fēng)聲”了。
二是,梁羽生的式微和金庸的蜂起,使“江湖”上“各路英豪”更傾向于相信有“瑜亮相爭”之說。
梁、金二人以武俠小說暴得大名后,兩人人生軌跡不同。梁以名士自居,一直在《大公報》工作,以“撰述員”的頭銜寫武俠,寫評論。1959年,金庸則單立門戶,創(chuàng)辦《明報》,并繼續(xù)武俠小說的寫作。
在60年代至70年代末的香港,雖然論者都認為,梁、金二人雖分道,但武俠小說難分伯仲,可若細細地論數(shù)起來,梁的風(fēng)頭顯然高于金。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梁的多部小說均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而金則稍次之。而且,就作品進入大陸的時間來說,也是梁先金后。金的作品自80年代中期之后才逐漸火起來,到了90年代至21世紀后,由于電視劇的介入,金的風(fēng)頭更盛,而梁則逐漸被邊緣化了。
這種情勢,在梁迷看來,多有不公;而在有些研究者看來,雖然也有人從兩人作品的特質(zhì)進行過分析,但要追溯二人的關(guān)系,大致都要翻出“佟碩之”那段公案,以佐證“瑜亮相爭”之說。及至梁謝世后,這種說法更愈演愈烈。
“瑜亮相爭”的真實背景
筆者雖同意“瑜亮相爭”的說法,但認為,這種相爭與“佟碩之”的公案關(guān)系不大,而是當年的形勢使然。換句話說,“瑜亮相爭”,不是梁、金之間為爭江湖第一而主動一決高下的相爭,而是在時代的變幻中,身不由己地被裹挾進相爭的舞臺。
1959年,金庸單立門戶后創(chuàng)辦的《明報》,實際上是一份右翼報紙,而梁羽生所供職的《大公報》,則愈來愈成為左翼的報紙——該報本來就是中共領(lǐng)導(dǎo)下。而此時,受內(nèi)地影響,香港左翼和右翼相爭激烈。金庸在《明報》所寫時評,大多直接抨擊內(nèi)地時政,而《大公報》則當仁不讓,對《明報》予以激烈回擊。及至“文革”風(fēng)起,兩家報紙已勢同水火。
這樣,梁、金因所屬派別問題,直接陣營分明了。甚至“佟碩之”的文章因客觀地評說了金庸,梁還遭到了上面的壓力。
雖然梁、金在談起往事時,均未談及兩人之間是否打過筆仗,但有論者認為,當年的“三劍客”,的確針鋒相對過。
所謂“三劍客”,是指梁羽生、金庸和百劍堂主(即陳凡)。在金庸“獨步江湖”之前的1956年,三人在《大公報》上合辦過一個專欄,叫“三劍樓隨筆”。三人親密無間,交替寫作,文章并結(jié)集出版了單行本,留下一段文壇佳話。金庸第一本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出版后,陳凡還曾在上面題詞:“一卷書來,十年萍散,人間事本匆匆!钡搅恕拔母铩睍r,竟是似成“詞讖”。
“文革”之風(fēng)卷進港島后,《明報》在與《大公報》等左派報紙的交鋒中名聲鵲起,金庸也因此成為商政界的風(fēng)云人物。昔日三劍樓的劍客們在這場交鋒中兵戎相見,陳凡成為一個堅定的左派,是毛思想的堅定捍衛(wèi)者,針對《明報》的時評,寫出大量文章予以回擊。兩人惺惺相惜的友情也告結(jié)束。
而處于左派陣營的梁羽生,在這種時局中卻有著金庸所沒有的優(yōu)勢。在60年代至70年代末期,梁的作品改編成電影無論在量還是質(zhì)上都超過金,梁的地位和影響比金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時,香港的數(shù)家影視公司均為左派所掌握,而梁的小說又是那樣地充滿了“高大全”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因而,他的小說陸續(xù)被拍成電影和電視劇。相比之下,金庸的作品則問津者少。于是乎,本來是不分門派的武俠小說擁躉者,也因為左、右翼陣營而分化;梁、金也被推到了相爭的地步。
及至80年代初,雖然左、右翼陣營在逐步解構(gòu),在香港,金庸地位逐漸上升,但在內(nèi)地,分野還是很明顯。梁因為一直在左翼的《大公報》工作,因而他的小說最早被引進了內(nèi)地,梁并被吸收進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到北京出席四次作代會。而金庸沒有被重視。到80年代中期,左、右翼陣營逐步消隱,金庸的小說才進入內(nèi)地。
90年代至今,由于梁早已遷居澳洲,且為人低調(diào),更由于自己作品的使命感和教化感,而逐漸失去讀者,完全“退隱江湖”。而金庸呢,卻風(fēng)頭漸健。一方面是他的作品更適合于這個時代的口味,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金庸雖然早已“金盆洗手”封筆,但作為報人,他深深懂得“炒作”的重要性,頻頻制造新聞效應(yīng)——忽而當院長,忽而讀博士,忽而西湖論劍、華山論劍,再忽而以一元版稅鼓勵中央電視臺拍自己的作品。這些新聞,使其名聲大振,其作品也風(fēng)靡內(nèi)地不衰。而新武俠的開山者梁羽生,則幾乎被新生代所忘卻了。
梁羽生雖然遠在澳洲,但信息并不封閉,對金庸主動順應(yīng)這個時代,梁的看法很特別。2006年,他在接受采訪時談到與金庸的關(guān)系說:“我們的友情是過去的,盡管不滅。他是國士,我是隱士。他奔走海峽兩岸,我為他祝賀,但我不是這塊材料!庇终f:“我的想法也可以轉(zhuǎn)變。就像我說過的,‘凡說金庸者,便非金庸,是名金庸!驗榻鹩故墙(jīng)常變動的,有50年代的金庸,有60年代的金庸,有80年代的金庸,也有現(xiàn)在的金庸。”
梁羽生的話雖然隱晦,但明眼人一看,其中大有玄機:他稱金為“國士”,又說“經(jīng)常變動的”金庸,在三個年代表現(xiàn)各不相同——類似是“變色龍”的意蘊,呼之欲出了。而他說金“奔走海峽兩岸”,則更似一枚“暗器”。“海峽兩岸”者,大陸和臺灣也。人們可以理解為,金庸為自己的作品,到大陸、臺灣去作宣傳,但也可以理解為,金在“文革”期間,因抨擊中共時政而被邀訪臺灣,而80年代后則因及時轉(zhuǎn)向,受到中共幾任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接見——“金庸是經(jīng)常變動的”之佐證也。
很顯然,自喻“隱士”的梁羽生十分明白一個事實:在時代變幻到現(xiàn)在,梁彼時因左而衰,金此時則因左而盛。
梁羽生以“名士”自喻,把話講到這個份上,也算是名士做派的體現(xiàn)了。
“新派武俠小說”的推手羅孚,在接受采訪中也道出了“瑜亮相爭”的事實:兩人“表面還是不錯,見面客客氣氣。在我看來,梁羽生對金庸有點不服氣,但是他也不好說出來,畢竟金庸名滿天下。他并不去跟金庸相比,但實際上又在相比!
而金庸是“明星”,是“國士”,“國士”做事自然與“名士”不同。在梁謝世后,他托人送去了挽聯(lián)。聯(lián)云:
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輩
亦狂亦俠亦文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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