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那個老頭永遠不老
同事跟我說,丁聰老爺子去世了,我一點都不相信,前幾天不還樂呵呵出來的嗎?掐指一算,所謂前幾天也是很久以前了,但感覺無論什么時候,無論身體如何衰弱下去,丁聰都是一臉的笑容,表情總是像個孩子。我還以為那個老頭永遠不會老,不過向一位93歲的老爺爺告別,應(yīng)該是一件不必太難過的事情。
一直把丁聰當成一位家常老頭,只不過多了一些睿智和幽默,直到他去世,才想起我們送別的,是當代最重要的漫畫家,一位創(chuàng)作貫穿了七十余年的化石級文化老人。丁聰年少成名,他和他的父親一起,構(gòu)成了中國百年漫畫史的縮影。
回望丁聰?shù)穆嬌,明顯有兩個黃金時代。第一個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包括抗日和內(nèi)戰(zhàn)時期,丁聰創(chuàng)作了大量諷刺現(xiàn)實的漫畫,對國民黨的統(tǒng)治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引起很大的社會反響,丁聰也成為著名的文化人物。另一個黃金時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從文化荒漠般的“文革”走出來,艱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丁聰也從二十年的背運中走出,重新拿起畫筆,將諷刺漫畫推向高峰。諷刺漫畫與諷刺相聲、傷痕反思文學、電影話劇一起,組成了文化解放的潮流,丁聰也在這個“新文化運動”里發(fā)散出了最大的光和熱。
我的同事提出了一個問題,丁聰這樣一個樂觀放達的藝術(shù)家,一個逢人便笑的好好老頭,為何漫畫中永遠充滿了諷刺和批判,即使到了思想政治的黃金時代——上世紀八十年代——也是如此?我以為這個問題,真真說中了丁聰先生的心曲與隱痛。在丁聰早年的歲月中,祖國的命運崎嶇悲慘,他個人的命運也遭遇重大打擊。不同的是,有的人在屈辱中消沉下去,而他在折磨中磨礪了鋒芒,一旦機會來臨,藝術(shù)的靈感必然噴薄而出,這才有了他最重要的諷刺漫畫。
即使在新時期,“小丁”也是年紀越大銳氣越足,他的漫畫幾乎從不歌功頌德,而是執(zhí)著于對官僚主義、專制主義、官員腐敗等負面現(xiàn)象的暴露,顯示了這位和藹先生內(nèi)心的某種力量,以及執(zhí)著于漫畫諷刺功能的某種精神。這固然與他對漫畫核心本質(zhì)的堅持有關(guān),也未嘗不體現(xiàn)了他對任何一個時期都懷有同樣的警惕,都持有平民的立場和批判的眼光。我以為這一點是彌足珍貴的。
丁聰一生好友甚多,聶紺弩與黃苗子是其中很“經(jīng)典”的兩位。聶紺弩曾與丁聰一同在北大荒受難,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前些日子,黃苗子還因告密風波被群起討伐,而聶紺弩以大度胸襟博得世人的尊敬,丁聰同為兩人的好友,不知有何感觸?丁聰還談起過有關(guān)黃苗子的一個故事:“文革”中有人叫他揭發(fā)好友黃苗子,但出賣朋友他辦不到,于是他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寫材料。最后,丁聰只好說:“黃苗子這人真不好,干反革命一樁都不告訴我,要不我也可以講一講嘛!苯Y(jié)果他因態(tài)度不老實,被狠狠打了一頓。
歷史的是非曲直真的難以分清。聶紺弩早已逝去,丁聰如今微笑著告別,而黃苗子仍在彌留中忍受苦痛。丁聰如何看待這段友誼?如果他愿意,他會畫出一幅怎樣的諷刺漫畫呢?可惜已經(jīng)不足為外人道了。
(作者為新京報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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