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沒有當即反應過來。
7月11日,聽到那個噩耗的時候。
直到我撥通了季承老師的電話……
作為先生六部著作的責任編輯,3年的時間,不短;作為先生的“小友”,每一次與他見面的一個半小時,卻很有限。而現(xiàn)在,此刻,細細回想,那些與先生點點滴滴的過往,愈顯彌足珍貴又無比溫暖……
“長壽眉毛老爺爺”
“長壽眉毛老爺爺,您好!”
“長壽眉毛老爺爺,再見!
大約是從第三次見先生的時候起,每次見先生的時候,為了讓他更開心,就稱先生為“長壽眉毛老爺爺”了。每當我邊比劃他的長眉毛、邊叫他“長壽眉毛老爺爺”時,他都會捋一下那長長的如龍須一樣的白眉毛,然后微微低下頭,綻出羞澀的又有些得意的笑容。
先生學貫中西,名揚海外,研究領域涉及語言學、文學、歷史學、宗教學、民族學、翻譯學、哲學等多方面,所通語言近十種,其中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幾乎是絕學;在佛學、語言學等方面他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他是“國寶”級的大師。
在我的眼里,先生更多的時候是一位慈祥的、有著童心的、風趣又睿智的老爺爺。
那還是2006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隨蔡德貴教授到解放軍301醫(yī)院康復樓,第一次拜訪先生。
耄耋之年的季老,坐在他那張獨具特色“書桌”條案后邊,正專心地聽著陪護人員的時政讀報。坦然,淡定,慈祥,是先生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我向他深深地鞠躬,誠惶誠恐,笨拙,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沒想到,當先生聽到我自報家門“中國書店出版社”的時候,竟開門見山地聊起了“書的循環(huán)規(guī)律”來。
先生問,現(xiàn)在古舊書還是不是那個規(guī)律?
我懵懵懂懂。
你看,就是過去,鄉(xiāng)里人讀書中了進士,然后進城,又讀了很多書。直到有一天人沒了,他的家里人又不懂那些書的價值,于是,把書又賣掉,流散到鄉(xiāng)下,再由人重新收購回來,讀書人再買。這個循環(huán),就是個規(guī)律。
先生娓娓道來,談興正濃。
那時候,為了保證他的身體健康狀態(tài),醫(yī)院下了嚴格的規(guī)定,會客嚴格把握人數(shù),時間不得超過1小時,談話距離要在1米以外且不可多說話,為了避免刺激,不用閃光燈給先生拍照,因為他的視力當時大概在0.1左右,但他還是戴上眼鏡,根據(jù)字間距的大體把握,簽上自己的名字……
于是,我咽下了帶去的幾個問題和讓他給讀者說點什么的想法。
從那時的《季羨林說寫作》開始,至今,陸續(xù)編輯出版了《季羨林說國學》《季羨林說和諧人生》《季羨林說自己》《季羨林:讀書有用》《季羨林:禪心佛語》。與先生也慢慢地熟悉起來。
先生接人待物極有分寸,也很尊重別人的感情。無論是誰去看望他,他都會拱手或者雙手合十表示感謝。極少數(shù)的時候,如果他不是很高興某些人和話,他一般會保持沉默,一言不發(fā)。而他給人題字時,什么時候稱友、什么時候稱弟、什么時候稱兄、什么時候稱對方頭銜等等很有講究。
先生偶給我在他的書上題字留念,稱我為“小友”。
有兩次,我揮手向先生道別,“長壽眉毛老爺爺,拜拜!”
“拜拜,拜拜!毕壬厯]手邊隨聲說道。
當時,我驚詫于先生口中的“拜拜”這兩個字,而他那不舍的表情,也永遠刻在我的腦海里。今天回想起來,忽然有種莫名的心酸……
他為一只小貓收斂起笑容
二
自2003年起,先生一直長期住在301醫(yī)院的康復病房。他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干干凈凈,利利索索,偶有咳嗽或是剛剛喝完水,先生都會立即拿面巾紙擦拭干凈。細節(jié)之處,仍可見先生保持的尊嚴。
別看先生平!澳枘琛钡模械臅r候,他突然冒出來的幽默與直率,每每都令人忍俊不禁,又出乎意料。
2007年是先生的本命年。這天,我見先生穿了一件紫紅色的衣服。就笑著說“好看好看”。結果先生馬上來了一句:“這叫紅男綠女!痹瓉,在一旁的助手楊老師,當時穿的是一件湖藍色的衣服。
沒過多久我又去看先生,見他穿著一般的病號服,就故意說:“呀,爺爺今天您怎么沒穿新衣服呀?”
先生很可愛地做“抱怨”狀,兩手一攤:他們不打扮我呀。
有一次,蔡德貴教授給先生帶來一份榮譽證書,要拍照。先生把證書朝著鏡頭,滿臉笑容,最后突然蹦出一句:“我表演完畢。”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我不禁暗暗感慨,心是明鏡,如先生哦。
先生酷愛書。
對于幾十年前的琉璃廠、東單等地方的古舊書店,包括潘家園一帶的“鬼市”,先生如數(shù)家珍。他還談起過上世紀50年代與宋版《資治通鑒》失之交臂的往事。他說,那時候這書賣一千多塊錢哦,那時候的一千多塊錢和現(xiàn)在的一千多塊錢不一樣,當時身上哪有那么多錢,就沒買。現(xiàn)在想起來很后悔,當時哪怕是當了褲子,也該把它買下來。言畢,先生還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
眾所周知,先生愛貓。
他先后有三四只貓,最著名的一只叫“大強盜”。
我也養(yǎng)過貓,所以談起貓經(jīng),他就開始滔滔不絕。
他說:“……它們在稿子上撒尿,我也沒辦法。還有,那個貓啊,你不能關著它,你要讓它感到自由,怎么呢,就是讓它跑出去,它想回家的時候就會回來的。你看我那貓,我可以帶著它遛彎呢,很少有人帶著貓遛彎吧。”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表情自豪極了。
我就說我家的貓10歲的時候還能開燈、開冰箱、上廁所,全家都把它當家里人看待,先生邊聽邊微笑點頭。接著問,那只貓還在吧?
我說,已經(jīng)沒了。
先生馬上收斂起笑容,緊抿起嘴唇,半天不再說話。他知道,我們失去這如家人般的小生靈的痛苦,從此,他不再提起這個令我傷心的話題。
這后來的一次,先生在我的書上題:小暉小妹。
當時大家都說,先生,錯了錯了,是小友。
先生“嘿嘿”一笑,說,沒錯沒錯,這次就題“小妹”。
結果,在場的人都笑到眼淚快出來了……
“大國學”:56個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化
2007年3月6日,先生首次提出了“大國學”的概念。當時在場的有于社長、蔡老師、楊老師和我。
先生說,現(xiàn)在國學特別熱,但是年輕人對國學的概念比較模糊,不太清楚。那么,什么是“國學”呢?簡單地說,“國”就是中國,“國學”就是中國的學問,傳統(tǒng)文化就是國學。
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歧義很大。按我的觀點,國學應該是“大國學”的范圍,不是狹義的國學。
既然這樣,那么國內各地域文化和五十六個民族的文化,就都包括在“國學”的范圍之內。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有各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但又共同構成中國文化這一文化共同體。舉個例子,比如齊文化和魯文化,也不一樣。“孝悌忠信”是魯文化,“禮義廉恥”是齊文化。就是說魯文化著重講內心,內在的;齊文化講外在的,約束人的地方多。
“孝悌忠信”是個人倫理的修養(yǎng);禮義廉恥,就必須用法律來規(guī)定,用法律來約束了。魯國是農業(yè)發(fā)達,魯國人就是很本分地在務農。齊國商業(yè)化,因為它靠海,所以姜太公到齊國就是以商業(yè)來治國。具體的例子,如刻舟求劍,這種提法就是沿海文化的。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恐怕就代表魯文化了。齊魯文化互補,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齊魯文化以外,還有其他地域文化也很重要。過去光講黃河是中國文化的中心,我是不同意的,長江文化、其他地域文化其實都應該包括在國學里邊。敦煌學也包括在國學里邊。
咱們講文化交流,文化交流有兩種形式,一個是輸出的,一個是進來的。敦煌是進來的代表,很多文明程度很高的國家文化,都到過敦煌。佛教從國外進來,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演變,形成了有中國特色的中國佛教。敦煌里邊有很多內容是佛教的,也有其他文化的,是古代中國吸收外來文化的最后一站,再往下就沒了。
吐火羅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是不是也算國學?
當然算,因為吐火羅文最早是在中國新疆發(fā)現(xiàn)的。吐火羅文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語言,是別的地方?jīng)]有的。另外,很多人以為國學就是漢族文化。我說中國文化,中國所有的民族都有一份。中國文化是中國五十六個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這五十六個民族創(chuàng)造的文化都屬于國學的范圍。而且后來融入到中國文化的外來文化,也都屬于國學的范圍。
我們現(xiàn)在的國學研究還很粗糙,很多應該包括的內容還沒有挖掘出來。
歷史不斷發(fā)展,不斷地融入,這是沒有時間界限的。儒家、道家是傳統(tǒng)文化,佛家也是啊,把佛家排除在外,是不對的。
我把上述的觀點,全部輯入《季羨林說國學》一書里,作為先生最新的理論。
中國文化的精髓是“和諧”
先生對學術界的貢獻不勝枚舉。
比如,在中印文化交流史方面,先生的另一大功績是主持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記》的校注工作。為中外學者進一步研究該書提供了極為豐富而可信的資料。作為這項研究的代表作——《大唐西域記校注》和《大唐西域記今譯》,獲得了很高的榮譽。此外,先生一直大力支持中國文化書院的建設和活動,呼吁重視人文社會科學。
對于世界,對于人生,先生從沒有停止過思考,一直筆耕不輟。
從2003年先生住院以來,許多人包括國家領導人紛紛前往探望。先生說:誠惶誠恐,除了感激,還是感激。在和溫家寶總理的談話中,先生突出了和諧的內容。
他認為,中華文化源遠流長,而中國文化的精髓是“和諧”。自古以來,中國就主張“和諧”。時至今天,我們又提出“和諧”這一概念,這是中華民族送給世界的偉大禮物,希望全世界能夠接受“和諧”的概念,那么,我們這個地球村就可以安靜許多。建設和諧社會,首先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內心的和諧。因此內心的和諧顯得更為重要。我們的文化還有一個提法,是我們的特點,就是“格、致、正、誠、修、齊、治、平”。
先生認為,和諧涉及哲學、宗教、美學和文化交流諸方面。包括了幾方面的內容。
先生說,人類自從成為人類以來,最重要的是要處理好三個關系:一、人與自然的關系;二、人與人的關系,也就是社會關系;三、個人內心思想、感情的平衡與不平衡的關系。我們講和諧,不僅要人與人和諧、人與自然和諧,還要人內心和諧。鑒于此,我把人文關懷的層次分析成人與自然、人與人及人自身的思想情感處理等三種關系,如果這三種關系處理得當,人就幸福愉快,否則就痛苦。
“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先生的這些理論絕非僅僅活在紙上,實際上,在我們每一天的生活、工作中,都會顯現(xiàn)出來。特別是最
近一年,對我個人來說,頗有意味。先生對上述三個關系的逐一分析,我曾經(jīng)身體力行地逐一檢討過自己,特別是在工作不順利的時候。
讀讀先生的文字,想想去見先生時的那些細節(jié),往往如精神體操一般,豁然開朗。
而這3年,我對先生,唯有感謝。
直到永遠。
“三不”主義:不鍛煉、不挑食、不嘀咕
與許多人一樣,都會問先生這個問題,為什么能長壽,有什么秘訣?
他的回答是:沒有秘訣,也從來不追求什么秘訣。而且他是以“不養(yǎng)生”為養(yǎng)生的。他有一個“三不”主義:不鍛煉、不挑食、不嘀咕。 蔡老師這樣分析過他的“三不主義”:所謂“不鍛煉”,并非反對體育鍛煉,只是反對所謂的“鍛煉主義者”,也就是說好像除了鍛煉,就無事可做。他覺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于工作,工作必須有健康的體魄,可以進行一定時間的鍛煉。他自己年輕時喜歡打打乒乓球、游游泳。更重要的是,工作必須有時間,如果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于體育鍛煉,而耽誤了工作的時間,他可舍不得。
他主張腦子一刻也不要閑著,要不停地用腦。他的經(jīng)驗是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他認為腦筋停止使用是容易致病的。所以他自己從來不讓腦筋閑著。
所謂“不挑食”也容易理解,只要是合自己的口味,他張嘴就吃,他平常以素食為主,偶爾吃點牛羊肉。
“不嘀咕”是說沒有什么想不開的事,從來不為自己的健康愁眉苦臉。人生的不如意,有大有小,他覺得人生是:活著,就得有工作,就得有煩惱,不完滿才是人生。他都活到快100歲了,就是因為想得開。
先生住院之前,身體還硬朗的時候,基本都是每天凌晨4點的時候起床,簡單地洗洗臉,坐到他的第一張書桌前,開始了他工作的第一個時段。他的書房里堆滿了各種中外文書刊、夾書的紙條、各種廢舊信封;早飯之后進入第二時段的工作,在第二張書桌上完成另一份“作業(yè)”;而晚飯后,他習慣在第三張書桌上工作。他習慣在寫作一篇學術論文的同時,去進行一個翻譯項目。季羨林自認有一個“壞”習慣:當干一件事,累了,立刻換一件,腦筋就像是新磨的利刃一樣鋒利無比。
在北大,先生可以被學生誤認為是傳達室老大爺而讓其看幾個小時的行李;在家時,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去找他探討問題……不過,他的忍讓和寬厚卻是有原則的。在澳門的一次國際會議上,參加者來自四面八方,主持者對外賓的過分熱情引起了他的強烈反感。會議開幕式那天,全體與會者都著西裝,可他卻偏偏一身中山裝坐在主席臺中間,而這套藍色中山裝正是他穿了幾十年的樣式,他還大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季羨林的解釋是:我識人識事是非常仔細的,我這是有意而為之。
“不完滿才是人生”,所以,他不嘀咕、不抱怨。
永遠記住這句話:讀書有用
1975年,在新疆吐魯番出土一批吐火羅文甲種焉耆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殘卷,先生從1981年又開始重新研究,粉碎了“吐火羅文發(fā)現(xiàn)在中國,而研究在外國”的神話,承擔了破譯工作,為中國學術界爭了光。
“一個人一生中不能沒有偶然性,偶然性能給人招災,也能給人造福。我學習吐火羅文,就與偶然性有關……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時候我覺得過了頭),我學外語的才能不能說一點都沒有,但是絕非語言天才。我不敢在超負荷上再超負荷。而且我還想到,我是中國人,到了外國,我就代表中國。我學習砸了鍋,丟個人的臉是小事,丟國家的臉卻是大事,絕不能掉以輕心!
先生如是說。
當我們要為他的學術人生做一期讀者見面會的時候,他委托我們帶給喜歡他作品的讀者,特別是送給青年讀者們一句話“讀書有用”。社領導還把先生的這四個字刻成鈐印,為當天參加活動的讀者朋友們加蓋在先生著作的扉頁上。
有意思的是,先生6歲的時候,就騎著一頭小毛驢離開了老家臨清到濟南的叔父家生活。之后,從在叔父家“偷看小說”開始,到大量研讀古文的代表作,如《古文觀止》、唐宋八大家等各代名家的許多文集,他都背誦如流,打下了雄厚的古文基礎。而唐詩宋詞、明清小說,也滋潤了他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
到了上省立濟南高中,董老師布置作文時,從來不出題目,只在黑板上信筆寫下“隨便寫來”4個大字,于是,他“隨便”寫了一篇回故鄉(xiāng)的作文因感情真摯,深得董老師的贊許,影響了他的一生。直至他考清華、赴德國、啃下艱澀晦深的語言絕學,哪怕梵文課上只有他一個學生……
“讀書有用”,想必是先生一生的感悟吧。
寫到這兒,卻不知道文章該如何結尾。
我想,還是用先生自己的話做個結尾吧:
“我在這一生選擇了這樣一條道路,走起來并不容易。高山、大川、深澗、棧道、陽關大道、獨木小橋,我都走過了,一直走到今天,仍然活著,并不容易。說不想休息,那是假話。但是自謂還不能休息,仿佛有一種力量,一種探索真理的力量,在身后鞭策我,宛如魯迅散文詩《過客》中的那一位過客一樣,非走上前去不行,想休息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如果有人問:‘倘若讓你再活一生,你還選擇這樣一條并不輕松的路嗎?’我用不著遲疑,立刻就回答:‘還要選這一條路的,我還想探索真理,這探索真理的任務是永遠也完不了的。’”
倘若讓我再活一生,我依然相信“不完滿才是人生”;而在最后的那一刻,也依然會對先生說:
長壽眉毛老爺爺,再見!
我,永遠懷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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