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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憲益的不在乎與在乎
2009年11月24日 20:08 來源:文匯讀書周報 發(fā)表評論  【字體:↑大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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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憲益先生一生精力萃于譯事(其他種種,都是“譯余”),又是出了名的“散淡的人”,自家做文不多,結(jié)集出版者,僅是幾部小書,較之洋洋數(shù)百萬言的譯文(大半還是中譯英!)簡直不成比例。眼前的這本《去日苦多》在他就要算是大部頭了,雖說也只有十七八萬字。文分三輯:“世事滄!薄ⅰ白g余散札”、“譯余偶拾”。大多是此前未結(jié)集的文字,撇開打油詩不論,可說是“文體眾備”:自傳、回憶散篇,談翻譯的文章,中西交流之考據(jù),還包括了一些應(yīng)酬文字(應(yīng)時的“時文”,推不掉的文債)——平生所寫,從“白虎星照命”式到《宋代的養(yǎng)金魚》式,大概都可歸入其中的某一類吧?

  憲益先生從未宣布過金盆洗手,甚至也沒有過“結(jié)束鉛華”的段落,但近年來基本上是不動筆了。這一半是因為原本散淡——這書里就說,懶得寫文章——更多則因2004年小中風(fēng)以后,即欲有作也已有所不能了。今年4月末去北京出差,到后海小金絲胡同去看望楊先生,老人坐在沙發(fā)上,此時他已然又和病魔幾度交手,最近的一次是發(fā)現(xiàn)頸淋巴癌入院治療之后,全身而還,靜靜地坐在那里,是一種波瀾不驚的安詳。老人氣色很好,間或還要抽上一根煙,只是腿腳已不能行動。告辭時他讓護(hù)工拿過一本2006年山東畫報重出的《譯余偶拾》送給我,一筆一劃題了字。聽說小中風(fēng)后他時時鍛煉著,終于又可握筆,這題字就是證據(jù)了。但文章是再不寫了,不能說文思俱廢,因為寫與不寫,原本也就不在乎。以我想來,楊先生晚年最樂于動筆也最能傳情達(dá)意的,應(yīng)該是他的打油詩,但他寫來也并不刻意,而且隨寫隨扔,寫過算完!躲y翹集》從港版到大陸版,從搜羅到編排,都是假手于人,真是“雪上偶然留指爪,飛鴻那復(fù)計東西”。他對自家筆墨的不在乎,本書里《憶錢鐘書兄》一篇提到的一樁軼事亦可見其一斑:1989年楊先生做《無題》,頸聯(lián)為“有煙有酒吾愿足,無黨無官一身輕”,錢鐘書先生知道后,“忽然高興起來,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他很欣賞我的句子,但覺得‘吾愿足’和‘一身輕’對得不夠工穩(wěn),建議改為‘萬事足’和‘一身輕’,問我如何。我看了笑一笑,就放在一邊,也忘記了回他的信!蔽曳朔=ń逃绨娴摹躲y翹集》,那一句還是“吾愿足”,倒未必是以為錢鐘書先生改得不好,根本還是覺得工與不工,無所謂。

  順便說一句,楊先生寫詩不著意推敲,寫文章就更不會費(fèi)神多加經(jīng)營。盡管學(xué)貫中西,飽讀詩書,他的文章卻差不多真是“我手寫我口”,不掉書袋不跩文,也不講究起承轉(zhuǎn)合。早年的《零墨新箋》、《零墨余箋》還比較“文”,時有文言字句,或者考據(jù)文字一般如此,但八十年代以后,即便性質(zhì)大體相似的文章,也“白”得可以,沒有半點斟詞酌句的講究。1996年出版的《譯余偶拾》是舊文的匯集,序言里說:“新寫的幾篇都未收入此編,因為現(xiàn)在用的文體,同過去不大一致,放在一起,好像不大合適!彼^“現(xiàn)在用的文體”概而言之可說就是“白”,與過去的“文”有別。

  《去日苦多》中的文章,大都以“白”為特征,平白如話。平淡之中亦有高致,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得之。比如我讀到錢先生“忽然高興起來”數(shù)字,就不覺會心而笑:將來信商量解為錢先生的“忽然高興”,未見半點自喜與得色,結(jié)合前邊講在牛津時錢先生不愿搭理人,與他高談闊論塞維葉夫人書信旁若無人,加上來書內(nèi)容,加上這點來信起于“忽然高興”的揣度,倒將鐘書先生的性情風(fēng)采,道個正著。

  沒有“名山事業(yè)”的想頭,憲益先生對自己的文字不在乎,過去不在乎,現(xiàn)在就更不在乎,2006年《譯余偶拾》舊文的編輯重刊雖然也是成于眾手,畢竟還新寫一序,《去日苦多》或是有生之年能見到的最后一書了,實在應(yīng)該聊志數(shù)語以為交待,口述請人筆錄總可以的,卻也懶得管他了。這書甚至也不是他自己起意要出。就像近幾年出的幾種譯著一樣,問到頭上,憲益先生的態(tài)度必是在可與不可之間:“出它干什么?”或,“出就出唄”——似是兩樣,其間的差異,說沒有也就沒有,反正根底里是不在乎。

  不過至少,書名是楊先生自己起的。不管在乎與否,這個,別人辦不了,也想不到。給集子命名,古來就有切題的,有不切題的;不切題的,或以明志,或以自況,或以自嘲,什么樣的都有,“去日苦多”與書中內(nèi)容并無直接關(guān)系,只能說是著者現(xiàn)時心境的一種寫照。或者千言萬語,有此四字,也盡在其中了。著一“苦”字,透露的是憲益先生不在乎中似又有在乎。他在乎的是什么呢?“去日”之中令他留戀的又是什么?

  我知道他肯定在乎酒。因想起1997年趁上北京開會之便,第一次到友誼賓館外國專家樓拜訪楊先生,早就聽說他嗜酒如命,“酒仙”、“當(dāng)代劉伶”之名不脛而走,便帶了瓶郎酒登門。楊先生見了說:“我這兒酒有的是啊!本皖I(lǐng)我參觀他的酒,比人高的老式木柜,打開來,從上到下全是酒,一瓶挨一瓶,中外并蓄,高下雜陳,上至陳年茅臺XO,下至尖莊二鍋頭。于是就喝酒,干喝,玻璃茶杯倒上大半杯,花生米也沒有。洋人喝烈性酒例無佐酒之物,楊先生或者是在英國養(yǎng)成的習(xí)慣也未可知,其實不拘中式西式,有酒喝才是關(guān)鍵。那天晚上坐在那里,看楊先生一手舉杯,一手擒煙,不緊不慢地喝,不緊不慢地說,說到游湘西時的一次醉酒,做當(dāng)時頹然之狀,動作也還是不緊不慢。不經(jīng)意間,大概有半斤酒下肚,當(dāng)時看他高興,自己也喝得開,事后想想,八十高齡的老人,我這樣的陪酒法,委實有點孟浪。我當(dāng)然知道楊先生一生坎坷,牢獄之災(zāi)、喪子之痛,還有拍案而起后的種種……也許就因為知道這些,即令他面上一無愁苦之色,我還是沒來由地感得他的波瀾不驚之中有一種憂思,他的平靜,可以稱作“安詳?shù)膭?chuàng)楚”嗎?

  幾年前手術(shù)之后,醫(yī)生明令禁酒,楊先生的酒杯從此束之高閣!熬葡伞倍荒茱嬀疲淇嗫芍。況且楊先生的杯中物,牽連實多,固然也有過“白日放歌”式的豪情(據(jù)說楊先生早先是很喜歡與朋友一起唱歌的),酒之更重要的功能則在“解憂”,是故“世運(yùn)茍不濟(jì),且盡手中杯”,“何以解有,惟有杜康”這樣的詩句時常往來胸中。像這書里說到的,吳祖光先生邀集好友,要編一部《解憂集》,憲益先生最初的反應(yīng)是送上一首打油詩,像是拆臺,有句云:“歪風(fēng)邪氣幾時休,一醉何能解百憂?”“我笑先生真好事,如何也賣野人頭?”戲謔之辭,不能當(dāng)真,最后還是給老朋友補(bǔ)臺,以一篇《從〈解憂集〉的書名出處說起》的短文應(yīng)命,文中就曹操《短歌行》稍做考辨,所謂“百憂”者,自然表過不提。不提不等于不存在,打油詩里就常有,打油也是解憂——誰能遣此?還可打油。

  而心有所憂,還是因為有大的在乎在。聽說過好多有關(guān)楊憲益的軼事,都可為他的“不在乎”做注;然而當(dāng)真什么都不在乎,就不會有抗戰(zhàn)時的攜洋媳婦回來赴國難,更不會有八十年代末的沖冠一怒,拍案而起。沖動往往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有句常被戲說的電影臺詞嗎:沖動是魔鬼。這樣的沖動,在楊先生,或許是平生僅見。散淡之人,哪來許多沖動?而就此一回,見出的正是赤子之心。楊先生卻也不后悔。不后悔可以做成一個定格,它并寫兩面,同時提示了楊先生的在乎與不在乎。

  當(dāng)然這是扯遠(yuǎn)了,回到書上我在想,這里收集的新篇也寫在好幾年之前了,真正的“新作”,就是封面上這“去日苦多”四字,腰封上“‘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年知恥’。我的遭遇與許多老年知識分子也大致一樣”這兩句都是從楊先生的句子,與現(xiàn)今新書腰封上慣見的“聯(lián)袂推薦”之類全然別是一調(diào),不知是他所命,還是編輯所為,反正可以看作別樣的“集句”,恰好做書名的注腳。

  “去日苦多”,驚回首人生百年,想當(dāng)年楊先生攜妻萬里歸來,眼中的國家滿目瘡痍,胸中卻必有“世界是我們的”之豪情,曾幾何時,世界已經(jīng)是“你們的”,更或者是“他們的”了。這由不得人不發(fā)一浩嘆。在生命的余年,楊先生仍有所待,但自知不是英雄,沖冠一怒之后,復(fù)歸于凡人的平淡,等不到的,也就不等了,后輩的人應(yīng)以“來日方長”亦只顯輕飄。但還可以有凡人的心愿:九十三歲的楊先生此時在醫(yī)院里,以衰年病軀對病魔做最后的抵抗,早先他就說了,母親去世時是九十四歲,我也那時走吧,于愿已足——“白虎星照命”或?qū)倜孕,這不是。是一個心愿。

  作者:余斌

  (《去日苦多》楊憲益著青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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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實施高溫補(bǔ)貼政策已有年頭了,但是多地標(biāo)準(zhǔn)已數(shù)年未漲,高溫津貼落實遭遇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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