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勢英雄侯麥
然而侯麥,他是否真有如眾人口中所譽那般才華和成就?他的作品是否真的不可復(fù)制并具有超越時代的挖掘深度?
侯麥和他的電影
早期 短片時代
上世紀40至50年代,侯麥開始拍攝短片。1946年推出了處女作《伊麗莎白》。1959年,侯麥導(dǎo)演了其第一部長片《獅子星座》,但票房失利。
初期 嶄露頭角
60年代初,侯麥著手拍攝他的“六個道德故事”計劃,1962年推出第一部《蒙索的女面包師》,此后,相繼推出《蘇珊的職業(yè)》(1963)、《女收藏家》(1967)、《穆德家的一夜》(1969,他的首部標準長度影片,引起熱烈反響)、《克拉拉的膝蓋》(1970)、《午后之愛》(1972)。何謂“道德故事”?他解釋道:“這不是探討人們做什么,而是探討他們做事情時腦子里想什么。與其說是行動的電影,毋寧說是思想的電影!彼闹行氖亲晕页龄系哪行,總是過于自信和自省,通過沒完沒了的理性思考將自己陷入歧途。
中期 重視色彩
70和80年代,侯麥開始拍攝“喜劇與箴言”序列,如《好姻緣》(1982)、《巴黎的滿月》(1984)、《綠光》(1986)、等。他的人物從能夠看透自己困境的古典型中年男人轉(zhuǎn)向了充滿迷惑的情感糾葛、不能正確解釋自己處境的現(xiàn)代年輕人!叭嗽18至25歲時即已擁有了自己的思想,接下來整個一生都用來發(fā)展它。”這一時期的侯麥相當注意畫面的色彩。
晚期 達到頂峰
在70歲高齡時,侯麥開始了他的第三序列:“四季故事”。這一序列以1990年的《春天的故事》開始,然后是《冬天的故事》(1992)、《夏天的故事》(1996)、最后結(jié)束在《秋天的故事》(1998)并達到了侯麥電影形式的頂峰。這一序列中充滿了具有“季節(jié)性個性”的人物,導(dǎo)演藉此探討人類內(nèi)心真實的情欲:“當幻想轉(zhuǎn)向愛的時候,直覺卻并不總是跟隨。”(侯麥語)
毫無疑問,電影評論家、文學(xué)教師、作家出身的侯麥,有著紳士的溫文爾雅和長者的寬容謙和,為人處世低調(diào)謹慎,幾乎無可指摘。然而人格魅力與藝術(shù)成就到底不可混為一談,身為電影評論者的侯麥以其博學(xué)而縝密的筆觸促進了“新浪潮”中理論根基的完善,但作為一名電影導(dǎo)演,他今日的光環(huán)或多或少帶了幾分時勢造英雄的意味。
可以閱讀的電影:仍舊只是探索
傳奇大多由歷史經(jīng)過無數(shù)層渲染而造就,“新浪潮”或許便是一例。法國影評家羅貝爾·貝南戎曾挖苦說:“把探索加以神化的做法是為了大肆吹捧已露端倪而尚未成型的東西。”確實,夸大其辭的贊美在某種程度上掩蓋了新浪潮的本質(zhì)。事實上,無論從社會環(huán)境還是電影發(fā)展來看,“新浪潮”都是一段混亂的時期;如同當時動蕩的社會一般,電影界的新氣象也從一開始就籠罩上了革命的光環(huán)。從未經(jīng)過科班訓(xùn)練的年輕導(dǎo)演們憑借廣泛的觀影經(jīng)驗和一腔熱血投入了這場小成本電影制作熱潮,他們的作品更多是對過往“優(yōu)質(zhì)電影”概念的否定與破壞,至于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電影,“新浪潮”只是一個探索和搖擺的過程,并未給出過答案。
因此,“新浪潮”導(dǎo)演的作品往往因刻意的反常規(guī)而顯得晦澀和突兀,相較之下,侯麥倒是其中最為保守的一位。說到底,侯麥拍攝第一部敘事長片《獅子星座》時已經(jīng)年屆五十,比起相對年輕的戈達爾諸人,多了幾分成熟沉穩(wěn);加之文學(xué)教師出身,自有一份底蘊和風度。
侯麥一開始在業(yè)余時間發(fā)表電影評論和演講,結(jié)果以出色的文筆和敏銳的洞察力而迅速在影評界躥紅,并擔任過“新浪潮”的根據(jù)地、電影評論刊物《電影手冊》的主編。據(jù)他所言,當時文學(xué)教師乃是十分嚴肅和有身份的職業(yè),而電影則被視為不務(wù)正業(yè)的低級趣味,因此為了避免家人的反對,他不得不采用了埃里克·侯麥這個筆名。這兩個單詞分別來自美國導(dǎo)演埃里·斯特勞亨以及小說家薩克斯·侯麥,恰巧契合著侯麥將文學(xué)融入電影的嘗試。
自始至終,與其說侯麥是一名導(dǎo)演,倒不如說他是一名作者。1946年侯麥發(fā)表了小說處女作《伊麗莎白》,其中充斥著大段大段的心理描摹和細節(jié)刻畫,人物之間的對話生澀而矜持,連侯麥自己也承認算不上成功的作品。盡管如此,在之后超過五十年里,侯麥的電影劇本始終也未曾擺脫文學(xué)風格的滲入。同樣跨越文學(xué)和電影兩界,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小說帶著電影鏡頭的畫面感,侯麥的電影則給觀眾造成閱讀的錯覺。然而與閱讀小說不同的是,電影觀眾并不會隨時將膠片倒轉(zhuǎn)重讀,這種局限極大地影響了侯麥作品的接受度。畢竟,有多少人是抱著讀書的心態(tài)去看電影的呢?
或許正因如此,當特呂弗的處女作《四百擊》與戈達爾的《筋疲力盡》名動巴黎之時,侯麥的《獅子星座》卻遭遇了票房慘敗。鎩羽而歸之后,侯麥繼續(xù)筆耕于影評界,三年后才重新出山,開始將自己的短篇小說改編為電影系列“六個道德故事”。其后他所有的電影仍舊是先寫成小說,再改編為劇本進行拍攝,因此大多數(shù)作品中,侯麥那標志性的單調(diào)鏡頭倒像是臺詞的背景和注釋了。
堅守抑或固執(zhí):五十年不變的平淡
“六個道德故事”可以用一個簡單到乏味的套路概括:男主角愛上一個女人,后又被第二個女人誘惑,在一番搖擺猶豫之后,最終回到第一個女人身邊。面對同樣誘人的選擇,男主角似是陷入了道德困境并因此而苦惱、猶疑、不知所措,影片則圍繞這些細膩的心理和言語較量而展開。
按照“新浪潮”中“作者論”的觀點,每個導(dǎo)演一生只在拍攝一部電影。若說這句話套用在別人身上是一種比喻,放在侯麥這里就成了一句真實寫照:作為“新浪潮”中風格最穩(wěn)定和最多產(chǎn)的導(dǎo)演,他所有的作品真真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他自己解釋說,將同一個題材反復(fù)拍攝多次,或許觀眾會更容易理解一些。令人疑惑的是,雖然侯麥是希區(qū)柯克的忠實擁護者——他曾與夏布羅爾合寫了一本研究希區(qū)柯克的專著——但他的作品卻從未沾染一絲半點希區(qū)柯克式的張弛有度,反而走向近乎相反的極端:平鋪直敘,波瀾不驚,毫無懸念和照應(yīng)可言。
不客氣地說,侯麥的電影從一開始就展現(xiàn)了枯燥、瑣碎、單調(diào)、重復(fù)等特色。他的電影并無完整的脈絡(luò),有的只是一段段隨機選取的情節(jié),如《綠光》講述了一個剛剛失戀的女子如何在獨自旅行中逃避孤獨,《沙灘上的寶琳》則從頭至尾記錄著一名少女在海灘上的見聞感觸;蛟S“新浪潮”中人們對顛覆性的電影元素的期許使得侯麥依靠《穆德家的一夜》站穩(wěn)了腳跟,然而其后幾十年來他部部電影均如此炮制,難免引起評論界的不滿和批評,也嚇退了不少觀眾。
矢志不渝地堅持自己的風格,可能是一種崇高的藝術(shù)品質(zhì),也可能將人困于原地難以突破。在80年代的“喜劇與箴言”系列與90年代的“四季故事”系列里,侯麥始終是新浪潮初期的那個侯麥,時間在他絮叨不止的角色們面前似乎也患上了失語。若說青年男女的微妙情愫和生活感悟仍是具有吸引力的題材,那么古裝片中的侯麥則失去了這一優(yōu)勢。2007年,他最后一部作品《男神和女神的羅曼史》不僅票房失利,評論也十分負面。不過侯麥作品的低成本和他已經(jīng)獲得的光環(huán)使得他無需關(guān)心票房和口碑。正如他在2007年接受采訪時所言:“我認為我們這批人一直忠于自我,現(xiàn)在仍然或多或少地堅持著當初的原則。我對電影的熱愛絲毫沒有改變,也一直用我自己的方式拍片——用不多的錢拍攝一些不賣座的電影”。
至于侯麥的觀眾,大致可分為三類:真正被其吸引和打動的標準文藝青年,慕名而來、硬撐著看完而后匆忙抒發(fā)對其熱愛的偽小資群體,以及在四十分鐘(可能更短?)左右睡著的普羅大眾。
摒棄技術(shù):追尋自然的嘗試
電影學(xué)者周傳基為侯麥總結(jié)了一個公式:“實景+自然光+運動+同期錄音,電影原來這么簡單。”侯麥對自然和真實的熱愛到了固執(zhí)的程度,拍攝兩人對話時,他習慣于將鏡頭一直對準其中一位角色,不管他在講話還是傾聽,而另一人的聲音則以畫外音呈現(xiàn)。在制作 《穆德家的一夜》時,侯麥為了能夠在圣誕節(jié)期間拍攝關(guān)鍵場景,而硬是將開機時間推遲了將近一年。另一個更加可愛的傳言,是在拍攝 《女收藏家》時,侯麥特地找來鳥類學(xué)家了解外景地各種鳥的逗留期,以保證片中出現(xiàn)的鳴叫聲準確無誤。
拍攝外景時也無需清場——侯麥常常帶著攝影機直接上街拍攝,后期時只需剪掉不明真相的群眾直視鏡頭的畫面即可!断奶斓墓适隆分械暮﹫鼍氨闶侨绱送瓿傻摹獙σ粋手持攝影機的、教授模樣的老頭,人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奇。因此侯麥也有了拒絕參加電影節(jié)的理由:他的拍攝方式要求他保持低調(diào),不希望在日后街拍之時被路人認出圍觀。
在音效方面,侯麥堅持只用自然聲,拒絕任何人造聲音,同時極力避免使用配樂,大部分聲響均為現(xiàn)場采集而成。唯獨有一次請人作一首交響樂,卻試圖在影片中以人耳聽不到的音量播出。他熱衷于帶著隨身聽去捕捉響動:窗外的鐘聲,庭院里的狗吠,清晨的鳥啼……并將其用于電影的音軌中。
音樂的缺位是為了留出聲音的空白,使觀眾可以不受干擾地理解對話。侯麥的作品將沉默的可能性壓縮到了極限,他的角色幾乎總在喋喋不休,而沒有對白之時,智者式的畫外音又開始沖擊我們的耳膜。有批評家指責其聒噪,于是侯麥辯護道:“不錯,我的人物說得多動得少,但他們講的話還是比伍迪·艾倫的電影要少。我不覺得自己的電影枯燥乏味,我的演員從不會處于靜止狀態(tài)。”
可是,伍迪·艾倫的臺詞至少以俏皮和活潑聞名,因而從不會讓人有昏昏欲睡之感;而侯麥影片中的人物卻不分身份地位總在討論哲學(xué)、政治、文學(xué)等空泛和嚴肅的議題,讓人不禁懷疑法國人是否平均素質(zhì)果真如此之高。最為吊詭的是,侯麥并沒有試圖通過這些臺詞去真正探討任何宏大命題,男女瑣事構(gòu)成了他的全部。因此無論如何精致、深沉、自然或動人,侯麥的電影始終是一組組情感小品,似乎難以與“偉大”二字掛鉤。
于是,幾乎摒棄了一切電影技術(shù)的侯麥,在“新浪潮”的大背景下找到了自己在電影史中的地位;然而在離去之后,他是否能夠獲得“大師”稱號,也許人們終究只能對這個問題保持沉默。
文_油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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