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在刷馬桶時,忽然憶起一件往事。多年以前,我在漢堡曾跟一位漢學(xué)專業(yè)的德國學(xué)生一起去看了寧瀛的電影《夏日暖洋洋》。這個電影大家可能都看過。影片中描畫的那個喧鬧而骯臟的都市、那種無聊而無望的生活究竟是不是當代中國全面而客觀的寫照,這個咱們暫且不論,但是就筆者看,寧瀛確實抓準了世紀之交時中國社會中的一群人——也就是所謂都市平民的精神面貌?赐曛,和我同來的德國學(xué)生沉吟半晌,然后說道:“這個電影里面講的情況難道是中國的真實嗎?我很懷疑!
我問他為什么。他解釋道:“比方說,有一個鏡頭描寫那個司機對著自己家的馬桶嘔吐。那個馬桶臟得要命?墒菗(jù)我所知,中國人都是很愛干凈的。”大家肯定會問,這個德國人是怎么得出“中國人都是很愛干凈的”這一結(jié)論的。這個我可以告訴你:因為這個德國男孩子有過不止一個來自臺灣的女友,而這些女孩子們碰巧好像都有些潔癖。這個男孩子的本意是好的:他想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去對抗一種偏見。但是他落入了另一個陷阱:“中國人都愛干凈”和“中國的馬桶都是臟的”同樣是錯誤的偏見。
從戈登·阿爾波特(Gordon W.Allport)堪稱經(jīng)典的那本《偏見的本質(zhì)》問世直到今天,對于社會偏見的研究已經(jīng)進行了半個多世紀。心理學(xué)家們發(fā)現(xiàn),偏見(prejudice)不過是人腦在認知世界的過程中為了避免信息過剩的一種本能反應(yīng)。過分簡單化的、可能充滿謬誤的偏見其實是人在認知自我及世界的過程中所不可避免的。正像阿爾波特所斷言的那樣:懷有偏見是人類的一種正常心理。
人們的偏見當然不是天生的。德國語言學(xué)家烏塔·科瓦斯特霍夫(Uta Quasthoff)在《社會偏見與交流》一書中指出:“偏見是在人四到五周歲時開始萌芽的!鶕(jù)弗洛依德的理論,社會偏見產(chǎn)生于孩子通過認同父母形成超我的那個階段!辈⑶,科瓦斯特霍夫指出:“偏見大多不是通過直接接觸產(chǎn)生的,而是間接地通過父母、榜樣、教育者、媒體傳播的經(jīng)驗形成的!庇行睦韺W(xué)家曾對一群小學(xué)五年級的白人孩子做過調(diào)查。這些小學(xué)生們每天都和班里的中國同學(xué)有直接接觸,但是他們對中國人的看法仍然是從父母、電影、故事、漫畫那里得來的“中國佬”(China Man)式的刻板形象。
對于一定的種族、階層、年齡層等社會群體的偏見又被稱為“刻板印象”(stereotype)?仆咚固鼗舴驗榭贪逵∠笞鞒隽巳缦露x:“刻板印象是對一定社會群體及作為該群體成員之個人的固定觀點的語言表達。它具有判斷的邏輯形式,而這種判斷是簡單化、概括化而缺乏根據(jù)的,是帶有感情價值傾向的,對一個階層的性格與行為方式持肯定或否定的態(tài)度!泵绹浾呶譅柼亍だ章(Walter Lippmann)在其《公眾觀點》一書中曾以印刷用的模板來比喻人們對于社會群體的認知方式,這也是“刻板印象”一詞的最初來源。
在以地域政治性為基礎(chǔ)的文化開始往來時,發(fā)生了最初的相互觀看。這種觀看自然是以管窺豹或瞎子摸象式的,是帶有極大的偶然性的,是很不完全的,但是人們一般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動力去對某種陌生文化作深入的分析探究,而習(xí)慣性地對對象作出簡單化的結(jié)論。這些偶然性的簡單化結(jié)論再摻和了人們對他者的奇特想象,就構(gòu)成了刻板印象。當人們遇到屬于一個社會群體的個體時,往往會忽略其個性,而簡單便捷地用刻板印象來對號入座,在他的腦袋上蓋一個戳了事。
身為生活在國外的中國人,我自然經(jīng)常會受到社會偏見的困擾。記得90年代中我在美國時,曾聽一個從未去過中國的美國人斷言:“你們的中華民族是一個殘忍的民族!蔽夷涿畹貑枺骸盀槭裁矗俊彼f:“這可不是我憑空想象的偏見,你們自己的電影里就是這么表現(xiàn)的!碑斎唬傅恼菑埶囍\那幾部著名的片子。
應(yīng)該說,造成這個美國人心目中中華民族“殘忍”形象的罪魁禍首并不是張藝謀。根據(jù)上述社會心理學(xué)理論,這個美國人對于中國的偏見肯定在孩提時代就已經(jīng)形成。他不斷聽到家人、老師以一定的貶抑口吻談起中國人。他也聽到過一些所謂的“中國童話”。(這些童話中有一些是我們中國人聞所未聞的。關(guān)于兩兄弟Sam和Tikki Tikki Tembo No Sarimbo Hari Kari Bushkie Perry Pem Do Hai Kai Pom Pom Nikki No Meeno Dom Barako的故事我打賭大家就沒聽說過。這個故事解釋了為什么中國人的名字都很短。故事講的是兩兄弟分別掉到了井里,大家奔走呼救,名字短的Sam得救,而Tikki Tikki Tembo No Sarimbo Hari Kari Bushkie Perry Pem Do Hai Kai Pom Pom Nikki No Meeno Dom Barako因為名字太長,就淹死了。)這些童話里殘忍的皇帝、吃人的巨龍形象想必在他小小的心靈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美國媒體在冷戰(zhàn)及后冷戰(zhàn)時期對于假想敵中國過多的負面報道,也在不斷加強他的這一觀念。不管他自己生活里碰到的中國人是什么樣,他對中國的偏見都深深地埋伏在潛意識里難以改變。張藝謀的電影因為恰好符合了他潛意識里的中國想象,為他順利、便捷的黑白判斷提供了依據(jù),所以才被他毫不懷疑地欣然接受下來。
法蘭克福學(xué)派的霍克海默與阿多諾曾致力于偏見與刻板印象的社會心理學(xué)研究。他們發(fā)現(xiàn),人的偏見比我們想象得要頑固得多!凹词刮覀冇H身經(jīng)歷了不同的情況,我們也會執(zhí)拗地堅持偏見,因為依靠偏見可以造就一種表面化傾向:世界會變得更加清晰、透徹:我們這一邊原則上都是好人,而那一邊則都是壞蛋。”也就是說,即使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我們面前,我們也會不知不覺地帶上有色眼鏡,對他的個性特征視而不見,而只看到與我們的偏見相符的那些東西。
偏見無處不在。一位游歷頗廣、經(jīng)世甚深的朋友告誡我說:“不要以為你經(jīng)歷過不少事情就以為自己沒有偏見。恰恰相反,我們每個人都有偏見。以為自己沒有偏見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蔽矣X得他說的十分在理。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有多年的國際經(jīng)驗,又受過高等教育,應(yīng)該屬于偏見較少的人。但在做過一個心理測試之后,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在潛意識中也懷有極強的偏見!又讀到阿多諾的斷言:偏見與一個人的教育程度根本沒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有那么一點關(guān)系的話,也只能是受的教育越多,偏見越多,且越難改變。理由很簡單:有點知識的人難免自以為是;而以為自己沒有偏見則因放松了警惕,使得偏見更加乘虛而入。想到這里,不禁汗顏。
回想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個德國學(xué)生,正是教育和經(jīng)驗造成偏見的一個極好例子。因為學(xué)習(xí)漢學(xué),他對中國的知識比大多數(shù)德國人多得多。他說著一口很不錯的中文。他讀過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書(注意:這些書大多是德國漢學(xué)家們寫的。)他也有過關(guān)于中國的不少直接經(jīng)驗:他在臺灣住過一年,到中國大陸不少地方旅行過;他甚至跟中國人談過戀愛(他的戀愛經(jīng)歷相當重要。據(jù)阿爾波特的理論,只有跟一個社會群體成員長時間、高強度地接觸,才可能改變小時候形成的刻板印象)。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德國人禁不住自得起來。他認為自己對中國是沒有偏見的,并在無形中把自己當作了“中國專家”。但事實是:他雖然用自己在生活里積累的關(guān)于中國人的經(jīng)驗推翻了德國人通常具有的刻板印象,卻掉入了另外一個陷阱!爸袊硕紣鄹蓛簟边@個命題雖然來自他的直接經(jīng)驗,但依然是錯誤的。
從另一方面來看,一個社會群體成員的自我認知是否一定就是準確而沒有偏見的呢?無論在國內(nèi)、國外,我常常聽到國人“外國人不懂中國”的批評。不少人用這句話將試圖議論中國馬桶問題的“老外”們一律橫掃。批評“外國人不懂中國”的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中國人才懂中國”。其實,這句斷言只要仔細追究一下,就可以看出漏洞:在文化交流的國際語境中,“中國”這個概念原本就產(chǎn)生于“西方”對于“中國”的觀看。可以說,如果沒有“西方”的看,“中國”這個概念也就不存在了。(反過來也是一樣的:如果沒有“中國”的“看”,“西方”又如何可能存在?關(guān)于這個問題,本人在一篇題為《中國:看與被看》的拙文中曾多說過兩句。)也正是出于這個理由,德國波恩大學(xué)漢學(xué)系的顧彬(Wolfgang Kubin)教授才喊出了那句“只有外國人才懂中國”的駭人聽聞的口號。顧彬教授的那篇文章雖然出于對自己的一些不聽話的中國學(xué)生的氣憤而寫,而顯得有點偏激,但他這話卻一點也沒有錯。如果要談?wù)摗爸袊边@一概念,就只能跳出中國的大山之外,否則是不可能識得廬山真面目的。
從根本上來講,只要談到“中國”,就永遠只能是一個不準確、簡單化的概念。慕尼黑大學(xué)東亞學(xué)院的葉翰(Hansvan Ess)教授曾十分誠懇地對我說:“我覺得對中國下定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國太大了。中國像歐洲一樣大。要是大家必須對歐洲下一個定義,也必須對其作相當?shù)暮唵位趴梢浴W洲包含許多不同的傳統(tǒng),相對來說中國可能單一性更強一點,因為國家統(tǒng)一的歷史傳統(tǒng)比較悠久。但我還是覺得,一個在內(nèi)蒙古生活的中國人,跟一個在廣東生活的人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彼,葉翰一再強調(diào),他在面對德國公眾的講座中只能通過“否定式”談及中國,即他只可以告訴大家“中國不是什么”。
可惜的是,這種小心謹慎、力求公正客觀的科學(xué)態(tài)度并不是每一個西方的漢學(xué)家、更不是每一個中國人都具有的。生活在歐洲的我?guī)缀趺刻於紩诖蟊妭髅、學(xué)術(shù)著作、專家講座和各種各樣的私人場合聽到人們在輕易地、不負責任地談?wù)摗爸袊边@個字眼。很多中國人、以及一些對中國懷有善意的西方人(如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名學(xué)生)在試圖反抗西方公眾根深蒂固的偏差想象時,沒有留意到自己義正詞嚴擲出的“武器”,只不過是另外一種偏見罷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場戰(zhàn)斗是永遠不會打勝的。
在文化的相互觀看、交流日趨深入的今天,明眼人都會發(fā)現(xiàn):無論為“西方”、“歐洲”還是“中國”作出一個簡單的定義都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些走得比較遠的人(如文學(xué)理論界王德威、奚密等)已經(jīng)開始主張取消“中華性”的說法。但是,無論是葉翰小心謹慎的“否定式”,還是王德威大刀闊斧的“斬除式”都無法對抗人們心目中論說、定義“中國”的那種渴望。大多數(shù)國人對“中國”這個詞匯都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從而既渴望定義自己,也極其關(guān)心自己在西方的他者心目中的鏡像。對于這樣的同胞,我想提出一點勸告:不要認為自己就可以代表中國。你家的馬桶是干凈的,這是無須辯爭的事實。但是在對付偏見的斗爭中,這樣的事實沒法作為論據(jù)堂而皇之地提出來。關(guān)于馬桶問題,有說服力的辦法只能是:對于中國人的馬桶作盡可能周密細致的統(tǒng)計調(diào)查。在沒有調(diào)查之前,我認為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是中國人,就覺得可以隨便定義自己。這樣粗率的定義除了增大顧彬教授的火氣之外,并沒有任何其他用處。
筆者以為,既然要談“中國”,就不得不承認偏見的存在。偏見是形成正確認識的第一步。承認偏見絕不等于對偏見聽之任之。因社會偏見嚴重所造成的可怕后果大家都看得見。而意識到、并且坦然承認自己具有偏見,正是向戰(zhàn)勝偏見的目標跨進了一步。文化間的交流,也正是產(chǎn)生偏見、糾正偏見、向正確認識邁進的過程。在討論問題時,誰臉紅脖子粗、誰喊的聲音大,誰標榜自己才是專家,他并不一定就可以占上風。奉勸大家還是多反思一下自己的立場,多看到一些自己的局限性,多用科學(xué)的觀點進行一些基礎(chǔ)研究吧。
-李亦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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