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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泳
在中國,記者常常被污化為“妓者”。這是因為,作為一種核心的自由,新聞自由遭遇金錢與權力的雙重羞辱。
2008年的記者節(jié),中國新聞界是在“封口費”的恥辱中度過的。在哪一個國度,你會看到山西的一場礦難發(fā)生之后,真假記者爭先恐后趕到——不是為了采訪報道,而是去領取煤礦發(fā)放的“封口費”?在哪一個國度,你會聽到挺身而出曝光此奇觀的記者在網上不斷更換“馬甲”,向同行發(fā)問一個新聞業(yè)的ABC問題:“是抵擋不住利誘,違背良心去排隊領取‘封口費’,還是繼續(xù)深入調查取證,冒著生命危險將真相大白于天下?”在哪一個國度,記者比傳說中十惡不赦的煤老板還黑,以至于被煤老板奉送這樣的稱號:“端著新聞飯碗的丐幫”和“吃新聞飯的乞丐”?
就在山西這個地面上,2002年的繁峙縣金礦特大礦難中,就曾有11名新聞記者收受當?shù)赜嘘P負責人及非法礦主賄送的現(xiàn)金、金元寶。他們不去現(xiàn)場,先去縣委、縣政府,因為那里才是他們心目中真正的“金礦”。曾經讀過一篇為第一個記者節(jié)而作的紀念文章,題為《我們記者》,其中有一句:“‘新聞記者’,是金子鑄就的字眼!狈粗S得真好。新聞記者,是“金元寶”鑄就的字眼。
但公平地說,新聞記者中固然有“害群之馬”(請原諒我用這個濫詞),其惡跡又怎抵“奧革阿斯馬圈”(篡改一下希臘神話,原為牛圈)?繁峙礦難中出事的山西一些報紙的記者,兩年前在山西大同被打死的蘭成長,后來所供職的報社都否認他們是正式記者。的確,他們不是新聞教科書上定義的“記者”,他們是廣告員、發(fā)行員、采編員,“一肩挑多職”的報社“能人”。誰逼得“馬”們除了會跑以外,還得會跳、會撈?當然是“馬圈”——那些不良的媒體。
還有令“封口費”相形見絀的事情。去年央視曝光了讓人詬病的百度競價排名,很多人就開始推測百度會拿出多少錢消災。果不其然,百度首席財務官李昕后來確認:百度第一季度“市場營銷支出”猛增,費用高達4000萬,“營銷相關支出的絕大部分”給了央視。如果企業(yè)競相以這樣的大手筆給媒體付“買路錢”,中國媒體的公信力大廈很快就會千瘡百孔。
用錢收買的封口固然觸目驚心,用權干預的封口更加驚心動魄。主流媒體的真記者因為深怕踩“紅線”、觸“地雷”而不作為,這才給了假記者大行其道的空間。中國新聞之軟骨癥,中國新聞人之無尊嚴,這方面的故事太多了,僅舉一例:中央新聞單位知名記者在南昌調查某職業(yè)技術學院欺詐考生,回京后制作節(jié)目,播出當天,受騙學生們再也壓抑不住憤怒,群起質問學校。同類事件在河南和湖南也爆發(fā)了。于是節(jié)目反而成了肇事者,停止重播,開會檢查。而在很多地方,封口費已然蔓延到了封眼費、封耳費和封手費……
然則,最大的恥辱乃在于,新聞界的很大一部分人已經喪失了恥辱感,這不僅僅是新聞界的恥辱,更是整個中國社會的恥辱。在今天的商業(yè)社會里,哪有錢買不通的事情?官員是可以賄賂的,記者是可以收買的,新聞媒體是可以通過公關搞定的。清人顧亭林說:“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然而四者之中,恥為尤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庇终f,“故士大夫之無恥,謂之國恥!蔽覀兊男侣剛鹘y(tǒng)中,這種士大夫情懷尚且存在,例如,新記《大公報》有著名的“四不”主義——不黨、不賣、不私、不盲,F(xiàn)在,新聞記者卻毫無廉恥地“賣”了。新聞界的無恥不是國恥又是什么?
劉震云的小說《我叫劉躍進》中,有個警察叫老邢!疤焯熳娜,壞人就在自己身邊呀。只抓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不抓自己認識的壞人,讓老邢心里又有些郁悶。怎么老抓生人呀,該抓熟人呀;怎么老抓被抓的人呀,該抓抓人的人呀。可左右打量,這種情況,并不是一處兩處;這種局面,也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一個人兩個人形成的;天下不是一個壞人,天下烏鴉一般黑;而為了一般黑去抓烏鴉,或者為了這幫烏鴉去抓另一幫烏鴉,老邢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但天下如此之大,老邢又扭轉不了;想不通,白想不通!
記者跟警察一樣,想不通,白想不通。
(摘自《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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