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摘》文章：半個自己

　　(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文/陳染

　　在某個單位或者某個社會群落中，一個人倘若不能夠經(jīng)常地迎合別人，別人就會轉(zhuǎn)回頭送還給你一堵石頭砌成的墻壁。漸漸地，這樣的“別人”多起來，你身邊的墻壁自然而然就會四處而起，八方林立，你就會覺得生活的窗口處處向你關(guān)閉，方便與通融之門的把手被握在各種各樣的“別人”手中，你寸步難行。

　　你還看到，很多時候，人群判定一匹馬的價值，并不是依據(jù)它的矯健和力量，而是依據(jù)它的鞍具是否漂亮、貴重。判定一陣春風(fēng)是否和煦，并不是用肌膚本身感受它的溫馨和舒展，而是用耳朵去傾聽風(fēng)鈴是否清脆和亮麗。作為精神食糧的一本書的分量，卻被放在稱量餅干幾斤幾兩的天平上來計算；而一個豐富、復(fù)雜的活生生的個人，則更是……似乎一切都是依據(jù)事物本質(zhì)之外的表象來衡量。

　　這時，你發(fā)現(xiàn)你的雙腳需要的不僅僅是鞋子，鞋子下邊還需要有道路，這道路自然不能是那種擰著勁兒的絆人腳步的繩索，而是那種勢如破竹、水一樣通暢的“出路”。

　　而你需要出路，就如同音樂需要耳朵，繪畫需要目光，如同氧氣需要肺，佳肴需要胃。慢慢你發(fā)現(xiàn)，人群實在“危險”，你必須舍棄一半本真的自己，把這半張臉孔化裝成毫無個人特征的眾人皆同的模樣，半邊身體的骨骼也必須是圓潤的，以換取各種各樣的“別人”在各種各樣的路口的通行證。你必須學(xué)會與他人“處于危險的一致”。

　　能夠生存下去，正是在于你每時每刻地腳踏這種危險而平庸的基石之上。這也正是克爾凱郭爾以抗拒和否定的態(tài)度所指出的“群眾的時代”、“個人不能救助的時代”。

　　你其實只有半條命!因為，你若是想保存整個生命的完整，你便會無生路可行，你就會失去全部生命。許多年來，我始終在自己的身體里，為保存半條生命還是失去全部生命進行著無聲的選擇。這一場看不見的較量從未離開過我。我無法徹底“這樣”或者徹底“那樣”。最終的答案是無疑的：我只有半條命，我只能擁有半個自己。只要還想活下去的話。

　　我作為半個人而存在著，她像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冷靜而痛惜地看著被割裂、犧牲的另一半，如同看著另外一個人。她們就像合租在一套住宅里的漠然的鄰居一般彼此無關(guān)，同時居住在我的體內(nèi)。屬于我自己的這一半，盡管她有更多的時間獨處一室，顯得冷落寂寞，但她忠于了自己，順從著自己的精神，因而她是充滿趣味的，內(nèi)心充盈的；而被貢獻出去的那一半，每日混雜在熱熱鬧鬧的現(xiàn)實生活里，接受著別人不斷地拋擲給她的許許多多應(yīng)接不暇的貌似真實的虛偽，她不得不給自己的思想和本意戴上面具，甚至是鐐銬，像每天消化食物那樣消化掉那些真實的虛偽。所以，她依然是孤獨的。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