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正
吳江先生的《毛澤東1957年談魯迅事》一文(見《同舟共進》2003年第8期)中,引用了毛澤東1957年3月10日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中同新聞出版界代表的談話中的一大段。這段話是吳江先生從他多年前在干校時寫的讀書筆記中抄下來的。(編者注:為讀者閱讀方便,特將吳江筆記中的這段話引出,見文末附錄。)他大約沒有注意到,這篇講話已經編入《毛澤東文集》第七卷正式發(fā)表了(1999年人民出版社出版),這一段引文見第262至第263頁(見文中右圖)。對照來看,《文集》中的這段話比吳江筆記中的文字顯得更整飭,例如,“未學通”《文集》作“沒有學通”,“他的雜文方面很多”,《文集》作“他的雜文寫的方面很多”就都是。還有,《文集》本中有“板起面孔辦報不好”一句,是吳江讀書筆記中沒有的。這些都是《文集》本的好處?墒橇硪环矫,《文集》本也有刪削,這在傳遞的信息量方面,就不免有點損失了。吳江先生的引文中有這樣一段:
他是書香門第出身,人家說他是封建余孽,說他不行。我的同鄉(xiāng)成仿吾他們,對他就不好。國民黨壓他,我們上海的共產黨員也整他,兩面夾攻,但魯迅還是寫。
在《文集》中,上面用黑體字排印的這幾句完全被刪去了,卻很是可惜。這里,話雖只有幾句,卻涉及魯迅生平的兩件大事。一件是成仿吾他們對魯迅不好,就是說1928年關于革命文學的論戰(zhàn)中,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對魯迅的攻擊。毛在這里點了成仿吾的名,是很恰當的。鄭伯奇在《略談創(chuàng)造社的文學活動》一文中回憶說:
……大家感覺到有聯(lián)合起來,發(fā)動一種新的文學運動的必要。以后魯迅先生由廣州來到上海,蔣光赤、段可情和我便同去見魯迅先生,提出聯(lián)合行動的意見。魯迅先生大為贊成,建議恢復《創(chuàng)造周報》,他愿意積極參加。當時郭沫若同志已由潮汕潛回上海,完全同意這個主張;但成仿吾同志和在日本的同志們另有不同的意見,這個計劃就無形地打消了!煞挛嵬(從日本)回來以后,創(chuàng)造社就開始了新的工作。原有的《創(chuàng)造月刊》從第七期起,面目一新,大力提倡無產階級文學。一九二八年一月,另發(fā)行了一種綜合性理論刊物《文化批判》!
大家都知道,這《文化批判》一創(chuàng)刊,即對魯迅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郭沫若化名杜荃,在《創(chuàng)造月刊》中發(fā)表攻擊魯迅的文章,題目就叫《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
毛澤東說的這話,表示他不贊成郭沫若、成仿吾當年對魯迅的態(tài)度,在那一場論戰(zhàn)中,他是支持魯迅的。毛說的第二件事,“我們上海的共產黨員也整他”,說的是“左聯(lián)”的黨員領導人周揚他們同魯迅的關系,這關系,用魯迅自己對馮雪峰的說法是:“這兩年我給他們擺布得可以!”今年6月間,在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魯迅于1936年7月17日寫給在蘇聯(lián)的楊之華的一封信,談到他因為拒不參加文藝家協(xié)會而遭到“國防文學”派攻擊的事,憤慨地說:
……所遇事情,無不倭支葛搭,所謂小英雄們,其實又大抵婆婆媽媽,令人心緒很惡劣,連寫信講講的勇氣也沒有了。今年文壇起了一種變化,但是,招牌而已,貨色依舊。
今年生了兩場大病!溟g有一時期,真是幾乎要死掉了,然而終于不死,殊為可惜。當發(fā)病時,新英雄們正要用偉大的旗子,殺我祭旗,然而沒有辦妥,愈令我看穿了許多人的本相。
從這信中也可以看出魯迅對“整他”的那些“上海的共產黨員”的反感有多深了。毛的這些話,表明他的同情和支持是在魯迅這一方,而對于“我們上海的共產黨員”對于魯迅的態(tài)度頗不以為然。
和《新民主主義論》的泛論不同,毛說的這話是就兩件具體的事情(而且都是魯迅與共產黨員的關系問題)表示了支持的態(tài)度,那分量就更重了,這應該看作毛澤東贊揚魯迅最重要的“語錄”!段募分薪o“整理”掉了,多可惜。幸好吳江先生從他的筆記本中“發(fā)掘”出來,公之于世。這事不論是對魯,還是對毛,都應該記一功。
附錄:
報上的文章,“短些,短些,再短些”,是對的;“軟些,軟些,再軟些”,要考慮一下。不要太硬,太硬了人家不愛看,可以把軟和硬兩個東西結合起來。文章寫得通俗、親切,由小講到大,由近講到遠,引人入勝,這就很好。板起面孔辦報不好。你們贊成不贊成魯迅?魯迅的文章就不太軟,但也不太硬,不難看。有人說雜文難寫,難就難在這里。有人問,魯迅現(xiàn)在活著會怎樣?我看魯迅活著,他敢寫也不敢寫。在不正常的空氣下面,他也會不寫的,但更多的可能是會寫。俗語說得好,“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魯迅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徹底的唯物論者。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徹底的唯物論者是無所畏懼的,所以他會寫,F(xiàn)在有些作家不敢寫,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我們沒有為他們創(chuàng)造敢寫的環(huán)境,他們怕挨整;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他們本身唯物論沒有學通。是徹底的唯物論者就敢寫。魯迅的時代,挨整就是坐班房和殺頭,但是魯迅也不怕,F(xiàn)在的雜文怎樣寫,還沒有經驗,我看把魯迅搬出來,大家向他學習,好好研究一下。他的雜文寫的方面很多,政治、文學、藝術等等都講,特別是后期,政治講得最多,只是缺少講經濟的。魯迅的東西,都是逼出來的。他的馬克思主義也是逼著學的。他是書香門第出身,人家說他是封建余孽,說他不行。我的同鄉(xiāng)成仿吾他們,對他就不好。國民黨壓他,我們上海的共產黨員也整他,兩面夾攻,但魯迅還是寫。
(來源:北京日報作者:朱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