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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中華文摘》文章:散說名利場

2004年08月27日 17:34

  (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文人朋友只可坐而論道,真有敵人雄赳赳打來,文天祥不多,史可法也罕見,倒是秦檜居多。就不是秦檜,他也準就先逃了。

  不知什么時候,不知怎的,變成了文人,而且是名人。這就“抖”了起來。會議坐前排,作文有約稿,動輒在報上電視上晃晃。隨之而來的,逛一逛商場,便招徠四周異樣的目光。小攤上買零用物件菜蔬小吃什么的,貴賤買了就走,不敢爭價,怕小老板認為自己“尊范”,怕出逸聞。有一次到公園劃船,帶妻女登舟揮槳,岸上忽然有尖眼人指著說:“那是二月河——寫《康熙大帝》的!”他這一提醒,許多人也都認了出來,三五成群手指目睨評頭論足,像是在看動物園新到的一頭大河馬。心里緊張,目光張皇,鼻尖出汗,槳也不聽使喚,只好攜妻女棄舟落荒而逃。

  這固是一種風光體面,然而我受不了。為了某些鮮花和微笑,浮名沫利、掌聲和桂冠,丟掉最原始本能的自在,拋卻恬適悠游的天性,連嬉笑怒罵發(fā)脾氣溫存友誼敦于愛,都要錙銖較量,或顧及自矜于“身份”和形象,或迎合媚取于眾人對自己的期望值,在“心秤”上一稱,立即覺得不上算。我還沒有高尚到蔑視名利的份上,更無意輕看對我青眼有加的普通讀者觀眾。我是說好好一個人,偏偏佛像裝金,貼得金箔紙寶樣莊嚴,好好一個男人涂脂抹粉,好好一個女人憋粗了嗓門說話,無論如何都帶了“妖”氣。

  雖說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仔細考審去,大英雄固然極少,真名士更是寥寥。乾隆皇帝下江南,見揚子江上檣櫓如林,舟船似梭往來,對隨侍的圓空和尚說:“好多的船!都航到哪里去呢?”圓空回說:“老衲在此,每日只見兩條船。一條名船,一條利船!鼻Υ嘶卮鸫鬄橘澷p。

  這位光頭大師算是會思想事情:人生在世名利二字,咬定了這兩條,大抵說不差。只難為他老和尚在碼頭上望洋悟禪,竟能對世情參詳如此透徹。

  然而,若是立在一個更宏觀、更世俗的角度,求實地看,這個說法又不確了。為名韁利鎖所縛的,大抵只有商場文場兩種人以及與此兩類人相關的人情事物。那些蟄居窮鄉(xiāng)僻壤,“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老農(nóng)農(nóng)婦,謀一餐食、一瓢飲的卓辛勞作人,是否可劃為圖名逐利,大可值得懷疑,就是上船的人,購置農(nóng)具的,賣繭買桑的,求醫(yī)問藥的,走親串友的甚或進廟燒香還愿祈平安的,似乎也劃不進這范圍。

  可否這樣說,大多數(shù)的蕓蕓眾生,圖溫飽圖小康,這叫“生存場”;一小群已不憂生存者,出而競爭,是謂“名利場”。生存場中人掙扎出來,進入名利場者盡有,從名利場敗落下去,回歸“生存場”,或者隱藏深山大洋,當隱士,吃名利場留下的利息的也不少。

  這里很難“全面闡述”其中升降沉浮,各個位處的種種態(tài)勢,厘剔類別,單就“名場”里邊就分了“宦!、“文場”、“藝場”各色各樣,還有各個場都有的紅角黑角、幕前幕后、配享雜拌幫忙幫閑諸如種種難以一而足。里邊各角色況味不一,就如文章開頭說的,“做人難”就是——你想好好的,平常人平常心做平常事——比如穿一樣外觀不甚雅,其實十分柔軟舒適的舊棉襖轉悠轉悠,比如領紐未扣打了領帶,比如一身西裝卻又平底布鞋,都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人月旦,你道很好受嗎?

  “生存場”的人會說:我樂意。我聽貧賤之交說過,不加解釋,只是莞爾。這畢竟是一種寶貴愁,有點像達官貴人發(fā)愁沒時間寫詩,吃慣了魚肉的想一口老咸茶,賓館里住膩了向往雞鳴犬吠的鄉(xiāng)間農(nóng)舍。《夢溪筆談》中講一位得意紅翰林,他給皇帝起草詔誥,寫了幾稿都未能使上頭滿意,懊喪出朝,見一位窮叫花子在墻根下曬暖捉虱子,完全徹底的悠閑,無憂無慮。這位翰林就歆羨得不得了。但他畢竟沒有放棄他的官位去討飯,我也不可能放棄我的幾部書的著作權去拉板車。就人類本來的面目而言,其實就是在追求一種不可能的完美。富有富愁,窮有窮愁。如此而已。

  二者皆愁,一樣了?沒有那回事。功名富貴鉛華舟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都歸權勢富貴風流名士所有,盡管有“愁”也還是趨之若鶩。到窮了,就叫“窮愁潦倒”。身上衣口中食都成問題,那一點悠閑瀟灑自在饑腸轆轆中恐怕抖不起來。

  盡管如此,在謀到一定的稻梁,有一份穩(wěn)定的衣食,我還是想把心更貼近一點破亡屋里的潦倒人。我還沒有修煉到“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境界,但覺得目光多注視一下底層引車賣漿之輩,一是可以使自己的心態(tài)更像個人,二是更能安道樂業(yè)。人,一富起來常常會變,變偉人不去說他,更多的就變了“神”——這猶可存案,有的變了“鬼”,變了豺虎,那就悲哀了。

  《聊齋志異》中講到那位曾為龍女傳書的柳毅。傳書成名人,又做乘女婿,成了神,接了洞庭君的龍位。但柳毅是個文弱書生,就像戲上見的那樣個小白臉。有了官位卻鎮(zhèn)壓不住夜叉水鬼并魚鱉蝦蟹等水族。到底是文心周納,柳毅便做了一副假面具,樣子十分獰惡,戴上面具料理龍宮事務,倒也指揮如意。那些烏龜王八就這樣,你戴上面具,兇神惡煞也似,他就聽你的——結果久而久之,柳毅的假面和真面合二為一在了一處,再也搞不掉了。

  這個故事是有點意思的。有位做官的朋友和我促膝談心,說到“架子”問題,他不無苦惱地說:“不當官時憎恨官架子十足的官僚。當了官才知道沒這玩意不成。有些人,向他擺架子他怨你,和他‘打成一片’他又腹誹你,甚或放肆得沒上沒下‘根本指揮不動’,所以,為了工作,該擺還要擺!甭(lián)想到柳毅,不也是“為了工作”?就真實的社會情勢而言,多數(shù)人心里還是渴望和期盼真誠,但“真誠”這東西一放在名利場,顯得那么脆弱,那樣蒼白無力,那樣無用,聰明一點的,便戴面具,這只一宗不好:戴得久了長在臉上變成了他的一個組成部分。說來也真奇怪:穎悟、靈秀、明慧、風趣、優(yōu)雅、爽健,這些極美極好的素質與宦場無緣,就是文章也一樣,一般而言,文章做好了就要“害爵”——官星不旺。豈止文章,什么樣常人喜愛的常性,都“憎命達”。因而又有“人無風趣官必貴,案有琴書家必貧”之說。

  這是因為他成了“神”,不剝脫了人性,神位坐不牢。

  如今是連和尚也有“處級和尚”、“科級和尚”的了,謬種花樣層出翻新。文人也有這個級那個級,被名利枷套得死死的。上睥下,下趨上,蠅營競奔,從心理角度說與官場宦海并無二致。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的物欲橫流,使名利二字和金錢扭結在一起,賣豬頭肉的在電石燈下點鈔,會說“我是部級干部收入”。而許多道貌岸然的達官名流也真的垂涎那些揮金如土的大款,計算自己的積蓄,計較往來禮節(jié)的實惠,有了守財奴的味道。病態(tài)的心理加之病態(tài)的世情,使許多不同層次的人格扭曲變形,就像金屑和糞土被屎殼郎一股腦兒團成了圓蛋——成了無法正確評估的——混蛋。

  我歷來不大恭維文人,成了文人,又惴惴于自己真的墮落了,變成文人。已經(jīng)有人說我“狂”,按我自己的說法,是“囂”,我以囂避囂,而囂以為應該囂囂相通,既不相通,避囂也就成了囂。這本是一種自衛(wèi)——是脆弱無力的表現(xiàn),反被視為囂張,用一句文言話說:“其可怪也歟!”

  就算是在宦海中沉浮升降,在文人名利場中廝混,也不是什么丟人事。之所以“避囂”,除了覺得太費心,人格付出太多,也真是怕了“那眾人”。無論事業(yè)成就大小,諸朋友前總謙虛“哪里哪里,豈敢豈敢……”和他空應酬,就是這一套,要真的“不吝賜教”起來,沒有幾個不“色變的”。像小孩子的雞巴,或大人吃足了媚藥……那活兒。一招惹便勃然而起(包括搔到癢處的興奮歡喜)誰敢亂觸?夫非常之人乃有非常之事,我愿我是平常人,愿是一顆平常心,惟退避三舍而已。

  和特別杰出的人不好打交道。就算是孔子,不講溫情,和你整日仁義禮智信說起,是朱子,開口閉口“存天理滅人欲”地鬧起,交起朋友況味如何?交個阮籍那樣的朋友,一句話說錯,甚或碰巧他吃醉酒昏頭厭與人語,就翻白眼。就是李白吧,讓你給他脫靴磨墨,(順便說一句,高力士絕非脅肩諂笑的小人)恐也使人不堪忍受。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所囿,文人只是政治權勢場中的附著物。文天祥史可法聞一多朱自清那樣風骨的并不多。阮籍傲睥狂放,“口不臧否人物”,李白詩才豪放,你讀讀他《與韓荊州書》,還有一股可憐兮兮的媚氣。文人朋友只可坐而論道,真有敵人雄赳赳打來,文天祥不多,史可法也罕見,倒是秦檜居多。就不是秦檜,他也準就先逃了。

  算了,先打住了。(文 / 二月河 摘自《二月河語》)

 
編輯:孫何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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