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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5月11日,20萬中國軍隊越過怒江向對岸的日軍發(fā)動反攻。當時的國民政府軍政部長何應欽說:這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次抵御外侮的戰(zhàn)略反攻,在過去一千年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過。
此前,是第一次中國遠征軍為保護滇緬公路,出境作戰(zhàn)失敗,日軍一直進犯到怒江邊,和中國軍隊隔江對峙整整兩年。
戰(zhàn)至1945年1月27日,打過怒江去的中國遠征軍(Y方面軍)和從印度而來的中國駐印軍(X方面軍)在芒友會師。翌日中印公路在畹町舉行通車典禮,滇西反攻歷時8個月又16天,以傷亡失蹤67364人,殲敵21057人的成果結束。
非如此不可嗎
整個滇緬戰(zhàn)役中日雙方的死亡比例是3.2∶1,少數(shù)幾場攻堅戰(zhàn)更是達到了10∶1。最為慘烈的高黎貢山、松山和騰沖戰(zhàn)役,就是中國軍隊用尸體鋪路的消耗戰(zhàn)。
面對如此結局,用“慘勝”來形容是恰如其分的。“非如此不可嗎?”采訪中,記者幾次這樣問。
每次答案幾乎都是肯定的。整個中日戰(zhàn)爭,就是一場敵我力量懸殊,現(xiàn)代化程度懸殊的消耗戰(zhàn)。滇西作戰(zhàn),幾乎為一個中日戰(zhàn)爭的縮影 “停留在中世紀的國家”(胡適語)和現(xiàn)代化國家作戰(zhàn),人力消耗是唯一可以持續(xù)進行下去的資本。
因此,就整個八年抗戰(zhàn)而言,也就是一場慘勝。即使是以“大捷”冠名的臺兒莊一役,中方殲滅日軍12000余人,也付出了陣亡失蹤7500人的代價(另一說是兩萬余人)。
如果放到1944年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看,滇西反攻也是非“如此不可”。
1937年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之后不過一年,武漢、廣州淪陷。至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中國所有的沿海港口全部失守。1940年7月法國投降德國之后,將其殖民地越南交付日本,滇越鐵路切斷,中國持續(xù)抗戰(zhàn)的唯一血管就是滇緬公路。
兩次滇緬作戰(zhàn),都是為了滇緬公路而起。1942年中國遠征軍出征緬甸失利,滇緬公路被切斷,怒江以西的國土淪入敵手。援華物資的唯一通道僅!榜劮搴骄”空運一途。在將近三年的時間里,“駝峰航線”共損失468架運輸機,1579名美軍飛行員犧牲,平均每天超過一人。而且完全依賴飛機運輸,代價實在太過昂貴。有歷史學家考證,“駝峰航線”每運輸一噸汽油,路上就要消耗兩噸。
于是,再次打通滇緬公路成為當務之急。1943年10月24日,中國駐印軍(X方面軍)由印度利多開始,由西向東出擊緬甸北部。
深知中國軍備落后的蔣介石一直在以人力換裝備的方式和美國討價還價。在美方的催促之下,終于遲至半年之后發(fā)動滇西反攻,由第11集團軍和20集團軍組成Y方面軍強渡怒江,由東向西作戰(zhàn)。
在戰(zhàn)略上,兩支部隊如拳頭一般向緬甸和滇西的日本駐軍一同襲來,使之首尾不能相顧。然而相比于X方面軍的全套美式裝備和之前兩年的美式訓練,Y方面軍的物力、人力都不在一個檔次。
因而滇西作戰(zhàn)雖然是慘勝,卻也是“非如此不可”。
人不和地不利
占據(jù)怒江西岸的日軍第56師團,是參與制造了“九一八事變”和南京大屠殺的日本王牌軍。據(jù)相關史料記載,56師團轉戰(zhàn)中國多個戰(zhàn)場,幾乎未遇敵手。在第一次滇緬戰(zhàn)役中,56師團拋下一切給養(yǎng),穿插1500公里奇襲臘戍成功,決定了整個滇緬戰(zhàn)局的走向。
此后,56師團趁勢進犯云南,如果不是怒江邊的惠通橋被中國守軍炸斷,幾乎沒有什么力量還能阻止他們一路東進,從側后包抄昆明,甚至是重慶。
此后,中日兩軍以怒江為界,隔岸對峙兩年。這兩年中,日軍沿高黎貢山各個道路通道和城市中都修筑了大量永久性工事,碉堡、暗堡密布,以逸待勞。
多年來,騰沖縣原文管所所長李正一直悉心研究兩次滇緬作戰(zhàn),并且在緬甸尋訪了大量目前仍健在的中國老兵。一位名叫張家長的老兵描述了他的經(jīng)歷,可以見證中國遠征軍,甚至是整個中國軍隊的大致狀況。
張家長1943年參軍,不到一年就上了戰(zhàn)場。在攻打高黎貢山之前,他只打過3發(fā)子彈,投過兩枚手榴彈。還有一次一位新兵守著機關槍,日軍上來的時候他連怎么打開保險都不知道。
另一位研究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時中國士兵參軍的第一課不是打靶,也不是練立正、稍息,而是學會怎么打草鞋。因為部隊是不發(fā)軍靴的,雪山草地都得靠自己打的草鞋踩出路來。
1944年5月,雨季到來的時候,渡過怒江的中國軍隊開始蹣跚仰攻。此役被美國的弗蘭克·多爾將軍形容成“云層上的戰(zhàn)斗”。高黎貢山山腳的海拔是600多米,但是山頂?shù)暮0胃哌_3000米以上。時至今日,陸路翻越高黎貢山的南北兩條古道(南宅公房和北宅公房)都還要兩天以上時間。
李正先生曾經(jīng)選擇雨季重走了當年的遠征軍之路,結論是比旱季難走十倍:“道路太滑,古道上的石頭都是受潮的青苔。下雨之后氣溫驟降,夏天山頂也會下雪!
結果,山路成了血路,染紅了箐溝里的溪流。時任198師特務連長的曹英哲在戰(zhàn)后寫道:“我曾于攻占灰坡陣地之后,隨同師長前往督導察看,由于前前后后數(shù)次爭奪,敵我死尸雜陳,怕有數(shù)百具之多,且腐尸氣味,陣陣沖鼻,白色的尸蛆,甚至從綁腿縫里、眼眶里、口腔里、鼻子里鉆進鉆出,爬滿了臉部及全身,真是慘不忍睹!
生者
騰沖城破,日軍只有吉野孝公等6人突圍逃走,但是只有吉野孝公一人活了下來,成為戰(zhàn)俘之后被遣返回國。
他在《騰越玉碎記》中詳細描寫了他們的逃亡歷程——坂本病死,牧山被追兵擊斃,竹破和貝野自殺,梅野清失蹤。
1995年騰沖縣文館所為抗戰(zhàn)博物館征集文物,新華鄉(xiāng)的老百姓送來一支殘缺的鋼筆,筆桿上有一行清晰的日文:軍曹梅野清。老百姓告訴當時的文管所所長李正,據(jù)老人們說,梅野清逃到他們村里,被老百姓用木棒竹頭打死了。
李正寫信給吉野,告之他自己的發(fā)現(xiàn)。不久后吉野就來到騰沖,告訴李正,梅野清的妻子一直不相信丈夫已死,守了幾十年寡,她認為梅野清可能躲在東南亞哪個叢林里。因此,吉野哀求李正能不能讓他把這支鋼筆帶回日本。李正非常抱歉地回答,這是文物,他沒有權力送給他。最后吉野只帶走了一張鋼筆的照片。
李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吉野一共來了騰沖五次。每次都會在國殤墓園中的‘倭冢’旁站很長時間。那里面埋著三個日本軍官的骸骨。”
中國軍人們流落在滇西和緬甸民間的也有很多,現(xiàn)在也都是八十歲以上。
時至今日,只有國殤墓園的紀念碑銘記著他們的榮譽。一位流落在緬甸的老兵曾經(jīng)留著淚對李正說,緬甸很多地方都有戰(zhàn)后日本人造的紀念塔:“看著那些豬太郎、狗太郎的名字我們就難受!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