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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員犧牲。對于同伴的失事,我們在心里都會有些難過,但同樣的事情隨時會發(fā)生在我們自己身上,所以根本無法考慮那么多,只想著能順利完成任務,趕快趕走日本人”
龍啟明,1923年生于香港,畢業(yè)于香港英皇學校。1941年考入香港政府工學院,1942年加入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隊(其前身即人們所熟知的“飛虎隊”),并于1943年~1944年間,執(zhí)行“駝峰航線”運輸任務,當時只有20歲。
抗戰(zhàn)勝利后,龍啟明進入中央航空公司,1949年,身在香港的龍啟明參加“兩航起義”回到大陸,1952年轉(zhuǎn)業(yè)進入重慶鋼鐵廠,現(xiàn)退休居住重慶。
那段出生入死的日子,對龍啟明來說,終身難忘。
逃離香港
我從小生在香港,長在香港,小學中學都是在香港讀的。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fā),日本人占領香港。我當時已經(jīng)進入香港政府工學院(現(xiàn)在的香港理工大學)電機工程系。日本人進入香港之后,虐待侮辱中國人,香港的每個街口都有站崗的日本兵,中國人路過的時候都要給他們鞠躬才能通過。
后來,日本人開始在香港拉壯丁,我父親就讓我和哥哥趕快離開。就這樣,哥哥先我一個星期離開香港。我隨后和幾個同學一起到了澳門,當時澳門還是中立地區(qū)。當時我聽說華僑學生到大陸念書不需要交錢,還有飯吃,這個條件對我們吸引力很大,我們就想能夠回到內(nèi)地繼續(xù)念書。我和兩個同學一起先走到當時的廣州灣,隨后又步行七天到了廣西玉林,再轉(zhuǎn)汽車、火車,這樣,從澳門出發(fā),差不多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到了桂林,當時已經(jīng)是1942年6月。
在桂林的時候,我去登記考大學,隨后考取了廣西大學,但沒想到念大學并不免費,要交2000多塊錢。當時我身上根本沒有錢,于是就放棄了念大學。1942年的時候,桂林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逃難來的香港人,因此桂林也被稱作“小香港”。我們這些逃難出來的青年就住在當時的青年會里,那時候住宿是5毛住一晚,7毛一頓飯,生活比較清苦。一天我正無聊地在街上瞎逛,看到報紙上刊登有招收留美空軍的消息,自己生活正是沒有著落,就想試試看。我把自己的衣服賣掉,才湊夠400元報名費。
空軍的考試有數(shù)理化、英文等內(nèi)容,我小學中學都是香港英皇學校讀書,那個學校是當時香港最好的學校,所以我這些學科的基礎都很好,這幾門考試很輕松就通過。但是還有一門考試內(nèi)容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就是要考國民黨的黨義,類似現(xiàn)在的政治課。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內(nèi)容,后來監(jiān)考官看我坐在那里一個字寫不出來,就把我的卷子收走,讓我離開考場。我后來聽說,不論其他的科目考試成績再好,黨義不及格,還是不要的。心想這下可全完了。
沒想到10月份放榜了,一看,我和同學三個人都被錄取了。錄取之后是體檢,我們都順利通過了,隨后就和十多個一起被錄取的同學一起被送到重慶去報到,接著又從重慶到了昆明航校,然后又到印度,從印度到美國,結(jié)果還沒有畢業(yè)就提前回來了。
飛越“駝峰”
當時,中緬公路運輸已經(jīng)中斷,向中國輸送物資只能靠空中運輸。為了輸送物資,開辟了中印之間的“駝峰航線”,飛行任務很緊張,中國所有的汽油和軍用物資都是靠這條航線。
我們當時參加的是第十四航空隊,前身即是大名鼎鼎的飛虎隊。盡管當時已經(jīng)被改編為第十四航空隊,但隊員們還是習慣性地在飛機機身上刷上飛虎的標志。
那時候飛行人員太緊張,本應該三人飛的機組只能兩人飛,每天一個來回,從昆明巫家壩機場到印度亞山姆省的DINJAN或KEBRUKAASSAM,有時候一天甚至要飛一個半來回,這種生活從1943年3月一直持續(xù)到1944年6月。
當時的飛機的性能和條件都與現(xiàn)在沒辦法比,每天100架飛機飛這個航線,幾乎天天都要摔飛機。航線本身就比較危險,加之人員不夠,根本沒時間熟悉航線,就要飛行,很多人是剛剛開始飛行就出事了。
在這條航線上,山峰和山谷起起伏伏,遠看像駱駝的駝峰,因此這條航線被稱為“駝峰航線”。我們的運輸飛機只能飛1萬英尺(3000千米)左右的高度,而喜馬拉雅山向北都是高峰,很多山峰都遠遠超過我們的飛行高度,當時不是什么雷達控制(雖然那個時候已經(jīng)有雷達,但是性能非常不好),飛行的定位,很多時候只能靠飛行員的經(jīng)驗和判斷,飛機只能在山谷中穿行,山谷中氣流變化非?,稍不注意就會撞到山上。
如果飛機出現(xiàn)故障,即使飛行員跳傘都沒有用,因為下面都是荒無人煙的大峽谷,跳了傘也無法生存。但那時候我們年輕,對自己的生命、身體都沒有考慮那么多。包括美國人在內(nèi),大家都有一個信念:趕快打敗日本人,把日本人趕走了,就能夠回家了。
我第一次飛駝峰的時候,還比較幸運,有一些老的飛行員帶著我,我跟著他們飛了七個班次。然后才開始獨立飛。很多新來的飛行員飛過一兩個班次之后,就開始獨立操作,太緊張了。那時候的口號就是“一滴汽油一滴血” 當時我們國家不能生產(chǎn)汽油,重慶的公共汽車燒木炭,有些有錢人的私家車能用上酒精就算是很不錯的,只有軍用汽車和首長的車才能用汽油,而這些汽油就只能通過駝峰航線來運輸,偷盜汽油是要被槍斃的。
我曾經(jīng)在機艙里拍攝過一張滿載汽油的照片,當時一架飛機裝24桶汽油,每桶是50加侖。我們飛機本身的耗油量是一小時兩桶,一個來回飛行需要6到6個半小時,新飛機一小時需要80加侖,差一些的飛機需要100加侖,這樣算下來,我們裝回來20多桶汽油,在空中就要消耗10多桶,因此這條航線的運輸成本也是非常高的。
空中遇險
有一次我從印度起飛到達昆明,我的飛機有8個油箱,每個油箱可以裝110加侖,裝滿880加侖。我們回程是3小時,經(jīng)常用油量是280加侖,我們回到昆明還剩500多加侖,地面人員再從油箱中把油抽出來100多加侖,于是,飛機再用這剩下的400加侖汽油飛回印度,飛回印度的航線飛機會遇到頂頭風,飛行時間會比來的時候長一些。
那天我剛剛飛過駝峰,突然得到信息,日本人正轟炸印度的機場,指揮臺說我們不能降落。我們是運輸機也沒有武器,飛機只能在群山中兜圈子,等到30多分鐘后,我的飛機油量已經(jīng)不夠了,只能迫降,當時的一點好處是印度北部全部都是茶園,比較平坦,我也做好了一切迫降準備。我還有一種選擇是空中跳傘,但是這樣一來,整個飛機都會損失,而一旦迫降成功的話,至少還能保存飛機的大部分零件。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接到機場通知,日本飛機走了,我們可以回機場降落,于是我又駕駛飛機朝機場飛,好在當時離機場已經(jīng)不算太遠,飛機勉勉強強飛到了跑道上空,在離地面6公尺的時候,螺旋槳徹底無法運轉(zhuǎn)了,飛機直直地從空中摔了下來,幸虧是空飛機,受損沒有那么嚴重。
這一次經(jīng)歷算是我在駝峰飛行中比較危險的一次,但比起其他犧牲的戰(zhàn)友來說已經(jīng)非常幸運了,我有一個外號叫做“幸運星”。我們這里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員犧牲,所以對于傷亡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甚至是麻木了。對于同伴的失事,我們在心里都會有些難過,但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同樣的事情隨時會發(fā)生在我們自己身上,所以根本無法考慮那么多,只想著能順利完成任務,趕快趕走日本人。
由于日本人對這條航線騷擾非常嚴重,有一段時間總部將飛行時間全部改為夜航。即使是這樣,遭遇到敵機的情況還是不可避免,有一次,我剛接到情報說有日機在此區(qū)域活動,就看見在飛機的左前方有個黑點。我對我們自己的航線很清楚,知道在那個方向不會有自己的飛機,剛好也是老天幫助,是個陰天,我駕駛飛機趕快鉆到云層當中,在云里轉(zhuǎn)了半天,出來再看,敵機已經(jīng)不見了,總算又躲過一劫。
在駝峰航線,一共有幾十個中國人,大家見面都很親切,我的年紀很小,他們都叫我“小龍”或“龍仔”,但是很多戰(zhàn)友還是在互不知道姓名的時候就犧牲了。
戰(zhàn)爭與浪漫
我們這些飛行員相比普通的老百姓條件要好得多,很多食品和生活用品都是從美國過來的,但也還是比較艱苦。平時我們的生活非常單調(diào),有一個軍營里的俱樂部,每次飛行任務結(jié)束之后,到體檢室,會給你發(fā)一杯酒作為完成任務的獎勵。就是這杯酒吸引了很多人,也給危險而單調(diào)的飛行生活帶來了一點樂趣,有些喜歡喝酒的戰(zhàn)友即便不是自己的航班,也會跟著那些體檢的人,順便混一杯酒喝。
軍營里不允許賣中國酒,因為醫(yī)生認為白酒會對人體產(chǎn)生傷害,因此很多美國兵偷偷跑到昆明城的酒館里去買中國酒喝,很多人喝了中國白酒都會感覺頭暈,像是聽到了空襲警報的感覺,因此他們給中國酒起的名字就叫做“警報酒”。
當時每周星期六還會安排一個舞會,我就是在一次舞會上認識了我的太太,她是從上海逃難來到昆明,在西南聯(lián)大做工。那天她借了朋友的一身衣服來參加舞會,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后來我開了吉普車到西南聯(lián)大去找她,才知道她身世也很坎坷,我們在三個月之后結(jié)婚,我才20歲。
1944年6月,我從運輸大隊調(diào)到轟炸大隊,終于可以親手駕駛飛機打擊日本兵。那時候我們執(zhí)行的任務是轟炸緬甸等地的軍事目標。日本人已經(jīng)將海軍和空軍的力量集中在南太平洋區(qū)域,緬甸上方的制空權已經(jīng)完全被盟軍掌握,所以我們執(zhí)行的轟炸也成為整個戰(zhàn)場上最“舒服”的作戰(zhàn)任務。
1945年8月,我和其他戰(zhàn)友駕駛第一批盟軍飛機降落在漢口。后來,我們又執(zhí)行任務,將抓來的10名日本高級戰(zhàn)犯押送到上海,那是1945年9月的事情。經(jīng)過多年的抗爭,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這也是我那些年當中最高興的日子。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