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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一個「蒸發(fā)」了的父親
文/吳基民

他的父親是誰,有人說是一個美國的濫水手,有人說他是一位英俊的美國軍官

蔡智生19歲剛到新疆建設(shè)兵團。

  「你是從哪里來的?」這么一個對許多人來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問題,對于蔡智生來說今天還是一個謎。

  他的母親是誰?生養(yǎng)他時是一個如花如玉的少婦,但是直到今天她還不承他是她的兒子,只是每當聽到那曲折而又苦難的命運時,止不住一次次地淆然淚下。

  他的父親是誰?有人說是一個美國的濫水手,有人說他是一位英俊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軍官。但是直到今天他還沒有見到過自己父親一面,哪怕是見到他的一張照片。

  蔡智生是抗戰(zhàn)勝利、法西斯滅絕,全民狂歡,世界歡樂的產(chǎn)物,1946年10月降生在上海。他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皮膚白□,頭發(fā)金黃,一雙眼睛大大的,閃著清澈明亮的光芒。但也正是白皮膚黃頭發(fā)給他帶來了無窮盡的磨難。

  他和外婆住在一起,從懂事的那一天起他就被人罵著「小雜種」。上小學時,小朋友之間稍有摩擦,人家便會脫口而出:「小雜種!」他問外婆:「小雜種是什么意思?」外婆輕輕地撫摸著他金黃色的頭發(fā),長嘆了氣說:「唉,你還小……」「那我爸爸是誰?我怎么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外婆將目光投向了窗外:「唉,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我媽媽呢?」外婆的眼睛變得溫柔起來:「她時常會看你的,下次再來看你時,我告訴你!

  于是他便在外婆的羽翼底下一點點地長大了,一直到他進中學時,他才曉得「雜種」的含義,原來他的父親是美國人。

  1964年蔡智生去了新疆,他是主動要求到新疆建設(shè)兵團去的,離開上海時,對這座灰蒙蒙的城市并沒有多少留戀,到火車站去送他的也只有從小便相依為命的外婆。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大田里勞動,挖渠修路種棉花種蔬菜什么活都干過,夏日暴日當頭,冬天寒風刺骨。他在無邊無際的農(nóng)田里勞動著,其苦無比,他的思緒也如脫韁的野馬在奔騰著,一個念頭始終在折磨著他:我是從哪里來的?我的父母為什么要生下我?唉,別人對我的仇恨,對我的羞辱是應(yīng)該的,誰讓我的父親是美國人,是美帝國主義……但他究竟是怎么一個人呢?他長著怎么一個模樣?畢竟他是我的父親,我的血脈里流著他的血……

當自己被別人口口聲聲地罵著為「小雜種」的時候,父親什么時候出來保護過兒子?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猛烈的風暴,從北京刮起,席卷了整個中國大地。

  1968年初,蔡智生接到了外婆的來信,信中告訴他上海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要他無論如何也要到上海去一次。

  他匆匆?guī)Я藥啄陙矸e攢起來的幾百塊錢,顧不上逐級逐級地向上請假,便偷偷跳上東行的列車,回到了上海。

  外婆見他回來,悲喜交加,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熱淚縱橫,她燒了一鍋水讓他好好洗了澡,又匆匆給他燒了一桌好菜,讓他吃飽了喝足了看著他沉沉地睡倒在床上。

  夜闌人靜,突然外婆將他從睡夢中叫醒,她抖抖擻擻,不知從什么地方翻出一個破舊的小布包,沉甸甸的。她的手顫抖著,急速地把布一層層地打開,只見里面是金燦燦的一片,在幽暗的燈光下閃著眩目的光……

  「這是什么?外婆……」

  「唉,你這個孩子。這是外婆一生積攢下來的一點黃貨,戒指,項鏈……你拿著它,明天就走,逃到香港,先去找自己的娘舅,然后再去找你的父親……」

蔡智生與他雙胞胎女兒

  「我自己的父親?」蔡智生的眼睛一亮:「外婆,父親到底是做什么的?你看到過他?」

  「唉,外婆怎么會沒有看到過他呢?以前我還有他的照片呢。」

  「那照片現(xiàn)在什么地方?」他跨前一步,一把抓住外婆的臂膀。

  「唉,苦命的孩子。這照片已經(jīng)給造反派抄走了,交到派出所去了!雇馄砰L嘆了一聲:「他是坐軍艦來的,好大好大的軍艦呵,人長得又英俊,我不曉得你母親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早已另外成了家,另外有了孩子,她的心里也苦著呢!你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去找她。但你一定要去找到自己的父親。你留在上海,留在新疆是沒有生路的!

  「不,我不去香港……」

  「為什么?」外婆大吃一驚。

  「我也不要找自己的父親。」

  「唉,傻孩子……」外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蔡智生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再也無法入眠。20多年來,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思念自己的父親,但是這個美國大兵除了給予自己的生命之外,什么時候盡到過自己做父親的責任?當他被別人口口聲聲地罵著為「小雜種」的時候,他什么時候出來保護過自己的兒子?他不配當自己的父親。他把頭埋在枕頭里,無聲地抽泣著,淚水將枕頭都浸濕了……

  第二天他從外婆那里要了枚戒指作紀念,便又匆匆離開了上海,回到了新疆……

他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我真應(yīng)該聽了外婆的話到香港去

  「小雜種,你還會想著回來?」蔡智生前腳剛剛踏進連隊宿舍的大門,連長后腳就跟了進來。

  「外婆病了,我是到上海去看外婆去了!顾卮鸬。

  「到上?赐馄?你怎么沒想著到美國去看父親?」連長痛罵了一番,背著手走了。不一會兒,保衛(wèi)干事帶了兩個戰(zhàn)士走了進來,他們像老鷹抓小雞似地將他一拎,順手將他丟進了連隊的菜窖,足足關(guān)了將近有半個月的時間。

  他躺在暗無天日的菜窖里度日如年,痛苦萬分,腦袋里第一次閃過了這么一個念頭:也許我真應(yīng)該聽了外婆的話逃到香港去,然后去美國找父親。

  半個月以后,蔡智生從菜窖里被拖了出來,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宣布:由于他追求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決定給他戴上壞分子的帽子,并由群眾實行專政。蔡智生依然在大田里干活,只不過增加了一個內(nèi)容:每天清晨在大家起床以前,先得打掃連隊的兩個廁所。由于他表現(xiàn)較好,半年以后連隊召開大會,宣傳撤消他的壞分子的帽子,認定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自從在那暗無天日的菜窖里閃過了「尋找自己的父親」這個念頭以后,這個念頭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里,他暗暗立下了誓言:只要有機會還要到上海去,請外婆幫助尋找父親。

  1970年的冬天,蔡智生又積攢了一筆錢,足夠到上海的路費,于是又偷偷地上路了。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惡果,整個新疆一片混亂,他剛乘車到吐魯番錢包連同自己的證件都被人偷走了。他還想混著上車,但那白皮膚黃頭發(fā)實在是太顯眼了,馬上就被乘警發(fā)現(xiàn),然后被武裝押送回到連隊。但是當他剛踏進連隊的大門,還沒有聽到連長那勃然大怒的吼叫,便一頭栽倒在泥地里……

  他病了,患的是傷寒,很多人都認為他活不了了。我不能就這么死去,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親……他不停地鼓勵自己:堅持著活下去、活下去……他終于活了下來,形銷骨立,頭上又被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再一次被押送回連隊監(jiān)督勞動。

  1974年的冬天,「文化大革命」的形勢稍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蔡智生又一次摘去了壞分子的帽子。他向連長提出要回上海探親,沒想到一下子就獲得了批準,連長還拍拍他瘦削的肩膀,親切地說:「小……雜種,這次回上海多待些日子,把身子養(yǎng)養(yǎng)壯再回來!挂彩菑倪B長那里,他第一次聽到,外婆早已在1970年就去世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外婆死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沒有一個真正的關(guān)心他疼愛他的人了。

美領(lǐng)館的官員問他: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的父親是美國軍人

  蔡智生風塵仆仆萬里迢迢從新疆趕回了上海。其實上海已經(jīng)不是他的家了。自從外婆去世之后,外婆遺下的房子也已經(jīng)被收去了,他在上海連一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

  他在朋友家里暫時安頓下來,他匆匆漱洗了一下,便按著外婆留下的地址,去尋找自己的母親。

  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

  1945年冬天,當她在美軍俱樂部與他見面時,立刻就被這位年輕而又英俊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軍官吸引住了。她以為法西斯已經(jīng)被消滅,人類從此將進入大同。她輕信了他的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一夜風流、一夜纏綿,她懷上了他。隨著內(nèi)戰(zhàn)的槍炮四起,和平的愿望被破滅,中國又陷入了動亂之中。而那位英俊的美國軍官又隨著軍艦遠涉重洋,開始還有幾封信來,等到上海解放,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此杳無音訊。

  十月懷胎,她生下了蔡智生。這是一個人見人愛的漂亮男孩,她想把他扔了,又舍不得,于是便把他交給了自己母親。

  她結(jié)了婚,又離了婚,解放以后再一次結(jié)婚,她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又有了幾個孩子,她從此只想過一種平淡而又安穩(wěn)的生活,而唯一使她感到不安的便是蔡智生。

  她到母親那兒去看過蔡智生幾次,一般都是晚上去的,等他睡熟了以后。她凝視著他的臉,感到他和那個遠走高飛的美國軍官是那么地相像,看著看著,眼淚就會一串串地滴落下來……唉,命呵,這就是命!

  現(xiàn)在,蔡智生站在了她的面前,口口聲聲地喊她媽媽,她真想把他摟在懷里。唉,苦命的孩子,還不到30歲的人,臉上已經(jīng)爬滿了深深的雛紋,一雙手就像個銼刀似的,到處裂著口子,真不曉得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但是她不能……

  「媽媽,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我只想知道父親的下落,我要找他。你至少要給我看一看他的照片吧!」他苦苦哀求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我沒有什么照片……」她別轉(zhuǎn)身去,走回到自己的家里,眼淚奪眶而出。

  他也走了,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他絕望了,他沒有家,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連一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他沒有錢,沒有衣服,沒有食物,連生存下去的希望也沒有。幾個新疆來的朋友找上了他,請他和他們一塊兒去干一票無本的「生意」。他動心了,但是還沒等到他動手,他們便給公安機關(guān)統(tǒng)統(tǒng)請了進去。他被判了重刑,送到青海,一直到1991年才釋放回到上海。

  時間進入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面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與美國相隔了幾十年以后也建立了外交關(guān)系。

  許多人對蔡智生講:現(xiàn)在海外關(guān)系吃香了,你的父親是美國人,你還不想辦法去找到他?

  他的心動了,再一次踏上了尋找父親的艱難歷程。

  他先來到外婆原先居住地所在的派出所,想要找到被找去的父親的照片,但是經(jīng)過20多年的滄桑巨變,這么一張小底片早已煙飛云散,根本無法尋覓。他寫信給美國駐華大使館,信石沉大海。他一次次地來到淮海路的美國駐滬總領(lǐng)事館,但門衛(wèi)就不放他進去。

  也許是他去的次數(shù)太多了,引起了美國人的注意,一次一位美國官員終于會見了他。

  「你是什么人?你到美國領(lǐng)館來干什么?」

  「我是中國人,我來尋找自己的父親。」

  「你的父親是什么人?」

  「我的父親是美國軍人……」他詳細地把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
那美國人好奇地聽完了他的述說,接著問:「你有什么證據(jù)可以證明你父親是美國軍人?」

  「就憑我的這張臉──」他激動地回答。

  「臉不能成為證據(jù)!姑绹斯笮,他想了一下,表情嚴肅起來:「先生,我想幫助你,但是你得拿出證據(jù)。比如,你父親叫什么名字,他和你母親相識時是在哪個部隊服役?你有沒有他的照片或者是更重要的證據(jù)?」

  他一臉茫然。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地急急忙忙:「現(xiàn)在科學發(fā)達了,我可以做親子鑒定!」

  那美國人笑了:「先生,不是我不愿意幫助你。你首先得有證據(jù)找到自己的父親,如果他不承認是你的父親,那你可以通過法院告他,由法院負責做親子鑒定……對于你現(xiàn)在這種狀況,非常遺憾,我無能為力!

  蔡智生百般無奈,他感到自己根本就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感到自己整個人都是多余的,他在無比的絕望之中給朱镕基寫了一封信,向他訴說了自己悲慘的一生,要求有一個住所和一份工作……

  朱镕基看了他的信,在他的信中作了批示。不過兩個星期,區(qū)信訪辦的主任便約見了他,并根據(jù)朱镕基的指示,給他安排了住所和工作。

  1993年,在蔡智生47歲的那年,他成了家,妻子是一位溫柔賢惠的女性。3年以后,在他天命之年,妻子生下了一對非常可愛漂亮的雙胞胎女兒。2000年政府又給他在浦東安排了一套寬敞的住房。

  自然,在蔡智生的心中,尋找自己的生身父親已經(jīng)成了一個情結(jié),一個遙遠的夢。他這一輩子無法實現(xiàn),或許他的女兒們還會繼續(xù)尋覓下去,因為這畢竟是他生命中的根。

摘自《海上文壇》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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