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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江民傳奇 我和我的樹

我從沒有歇停的時候。樹栽不好,一次不行,再來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再來第三次。沒有膽量干不成事,不管干什么,不能怕。你越怕,你越干不成。

牛玉琴

牛玉琴,女,生于1949年10月,陜西省靖邊縣農(nóng)民,1985年起以家庭承包形式在毛烏素沙漠南部沙區(qū)種草種樹,治沙綠化。十幾年來,她矢志不渝地和沙魔做斗爭,僅靠自己及家人的雙手種草種樹2537公頃,開發(fā)出農(nóng)耕地1.4公頃。在她的帶動影響下,周圍1904戶家庭治沙種樹1000多公頃,使毛烏素沙漠南部沙區(qū)大部份得到治理,沙區(qū)植被蓋度達40%以上,流動沙丘基本固定或半固定,有效地降低了風沙危害,治理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有了明顯改善,為當?shù)剞r(nóng)牧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環(huán)境條件。這片在陜西北部沙漠地區(qū)開辟出的綠洲,成為國內(nèi)外著名的治沙典范區(qū),得到國家及有關(guān)國際組織的高度關(guān)注和重視。1933年,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授予牛玉琴「拉奧博士獎」。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還將牛玉琴的治沙「奇跡」拍攝成專輯電視片在公共電視網(wǎng)中播放,向世界各國推廣介紹。

牛玉琴自1985年以來獲各級政府獎勵、榮譽稱號近20項,并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接見。主要獎項有:1990年被全國綠化委員會授予「三八」綠化獎?wù),被全國婦聯(lián)評為全國婦女「三八」紅旗手和全國「雙學雙比」女能手。1995年被評為「全國十大女杰」和「全國勞動模范」。1996年被中組部評為「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

──編者

1995年,我到北京參加「全國勞動模范大會」,見到了江澤民總書記。江總書記問我:

「你是哪個省的?」

我說:「陜西省的!

他又問:「你是什么單位的?」

我說:「我是農(nóng)民!

江總書記問我的時候,我非常激動,也很自豪,我是陜西惟一的農(nóng)民勞動模范。的確,我是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種了幾十年的地。十幾年前下決心在沙漠上種草種樹,從此和綠樹青草結(jié)了緣。

我的家鄉(xiāng)在有名的毛烏素沙漠邊上,多少年來,沙地一年一年往前逼,人一年一年往后退。祖祖輩輩的人在這里受盡了風沙的苦。春天里一刮風,整個村子天昏地暗,剛長出來的莊稼苗在地里被吹得打轉(zhuǎn)轉(zhuǎn)。夏天乾旱,旱得地能裂開縫。莊稼眼看要吃到嘴邊了,秋天幾場大風,就成了光桿桿。冬天風呼呼帶響,刮得人站不穩(wěn),沙粒打到臉上麻酥酥地疼,一冬天都不敢出門。我們家在靖邊縣東坑鄉(xiāng)金雞沙村,我們「沙村」,地是沙子地,天上沙子飛,村里人基本上都是靠天吃飯。

1961年,我從定邊嫁到靖邊。村里莊稼人的辛酸光景,讓人心焦。春上好不容易種點苗苗,剛種下,長得好好的,風沙一來,苗苗都讓沙子埋了,還得重新種,每春折騰上好幾遍才能把莊稼種上,收成也沒個準。1978年土地承包后,村里人吃飯問題解決了,窮根子還是拔不掉。1984年,靖邊縣政府為了徹底改變沙區(qū)的惡劣環(huán)境和貧困面貌,把全縣的荒山沙地劃撥到戶,號召群眾種樹治沙。

當時,村里沒有人敢伸頭。以前治沙都是集體組織的,沒有個人干過,而且經(jīng)過了「文化大革命」,村里人對個人承包心里沒底,怕萬一政策變了,戴「帽子」;再說荒山沙地種樹太難了,弄不好豁上力氣又賠錢。我和男人張家旺思前想后,想在一個點子上了。我們覺得,治沙種樹是留給后人,種樹不偷不搶,樹長大了,又能擋沙子,總是好事。政策要是變了,樹不歸我家了,可它還在沙地上長著呢,想拿也拿不走,擋沙擋的也不只是我一家。我們家有自己的30畝責任田,地種著能打下糧食,就不怕什么。再說栽樹頭一次不行,就再栽一次,二次不行,三次四次,總有行的時候。

1984年冬天,我們家承包萬畝沙地,簽了15年的合同。既然應(yīng)承了,就是憋死騾子撐死馬,我也要把樹種成。當時沒有錢,我們就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我陪嫁的銀手鐲,男人的皮襖,家里養(yǎng)的豬,小羊羔……村子里有的人笑我們:「他們家啥都沒有了,就那幾個人,還能干什么事,真是『愣漢』(注:陜西方言,意魯莽)!」鄉(xiāng)信用社貸給我們4000元,我們向村里人借錢,村里人也沒錢,就是給五分利的高息,也只借到500元。緊要關(guān)頭,縣林業(yè)局給我們送來了1000公斤草籽、10萬株樹苗。

「萬事開頭難」,1985年的春上,我們一家三代開始種樹。每天我們步行七八里沙路到沙地,肩扛人挑,拉樹苗的,背水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那時候風大得很,沙粒子打得人睜不開眼,邁不開步。我們第一次在沙地里只栽了30棵樹苗,第二天去一看,全讓風吹歪了。春上種樹苗只有一兩個月時間,錯過了就得耽擱一年。為了趕時間,我們?nèi)姨觳涣辆推鸫,在沙地干一天。晚上,村里人都睡了,我們家才點火做飯。幾天下來,全家人個個上火,嘴上起火泡。我每天除了栽樹,還要給一家老小弄吃的,忙起來要從家到地里走幾個來回,走路就得走五六十里。我們開始對沙漠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栽下的樹能成活的不多,后來自己一天天摸索,給樹苗支上「帳」固定住,還知道栽樹要認方向,比如陽坡、陰坡怎么栽,什么地種什么樹肯活。

種樹最苦的是頭幾年,我們家是禍不單行。剛開始種樹,人手正緊的時候,我男人小腿骨出毛病住進了醫(yī)院,只有9歲的小兒子守著他。我男人還沒出院,沒想到我又因為闌尾炎住進醫(yī)院,這一下,老的哭,小的叫,亂成了一窩蜂。住了5天院,我就心急火燎地出了院。眼看時間要錯過了,只好每天每人3塊錢的工資雇了16個幫工。就這樣,總算把樹按時栽上了。我的幾個孩子都很懂事,小兒子病了,發(fā)了幾天燒,不想吃飯,我要給他弄兩個雞蛋,他說:「媽,我不吃雞蛋了,咱把雞蛋賣了,買樹苗吧!苟䞍鹤涌吹轿姨哿耍藢W幫我干活,他只上了三年小學。

我男人到處跑著買種子選樹苗,饑一頓飽一頓,腿病加重,轉(zhuǎn)成了骨癌。為了保命,鋸掉了左腿,他拄著拐棍還到林地里去看樹,從1985年到1988年,他3年住了9次院,動了7次大手術(shù),在醫(yī)院還是想著種樹的事。最后一次出院,他已經(jīng)不能動了,還在炕上畫草圖,指揮幫工。他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就對我說:「咱回家吧,我不治了。我這病好不了,花這么多錢治,你一個婦道人家以后給人家還不上。我沒法和你一道了,只剩你一個人,咱幾個娃娃還小,我不能成全他們了,你要成全他們。」

1988年,我男人去世了,那一年我剛40歲,最小的兒子才10歲。公公60多歲了,婆婆有精神病,生活不能自理。家旺是獨子,二老只有我這么一個能靠的了,我的思想負擔很重,有時候整晚上睡不著。一想到我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我就難受,為什么別人都好好的,就我的命這么苦?我們咋這么不順?心想著自己該怎么辦。可天一亮,我就顧不上想了,起來就去干活。我想問題的時候,總是把最壞處想出來,最壞處想到了,也就不怕了。

別人問我為什么我種樹種成了,我說我吃得下苦,舍得花功夫。有的人干上幾天就要歇歇,栽樹一次栽不成,他就不栽了。我從沒有歇停的時候。樹栽不好,一次不行,再來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再來第三次。沒有膽量干不成事,不管干什么,不能怕。你越怕,你越干不成。

我的脾氣倔,從小就是想干什么就要干到底,別人攔不住。娘家兄弟姐妹11個,7個女的,4個男的,我干活最麻利。13歲的時候,我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就和大人干得一樣多。按說一個娃娃,只能掙半個工,就是5分工。我就不服氣,大人干多少。大人掙10分,我也要掙10分。父親怕我累著,就說:「娃娃,你還小,累壞了身子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刮乙膊还苣敲炊,就和大人一樣干,掙了一個月的5分工后,以后我就掙10分工了。村里都說,這女娃娃脾氣太燎火了(注:陜北方言,意要強)。種地我不比男人差,他們能干的,我也能干,男的會揚場,我也能揚場,男人能耬地,我也能耬地。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時候,我一直是勞動模范。

我喜歡樹,看自己種的樹就和看自己的小孩一樣,樹苗一長大,看著綠綠的一片,我心里比啥都高興,干什么都覺得值得。干起活來,我能一天不吃飯也沒感覺。有時候,有的樹像沙柳什么的,得砍了種別的,我都舍不得,心疼得很。我買別人的樹苗,第一年樹苗的成活率只有50%左右,第二年只有60%,第三年我買了一部份別人的苗,自己又育了些苗,發(fā)現(xiàn)自己育的苗肯活。就慢慢摸索著自己育苗。育好后先在沙地上試驗著少種點,如果看行了,我就大量地種。沙柳長大了,讓村里人當柴砍了,然后換工栽成楊樹。頭一年沒栽活的樹,第二年我都補栽上,我的打算是「一年擺上,三年補齊,五年見效」。我的林場里,種了楊樹、榆樹、柳樹、沙柳、紫穗槐、沙蒿、花棒、踏郎、檸條、沙米……樹和草一起種,萬畝沙地慢慢變綠了。周圍的鄉(xiāng)親看我種樹有了名堂,也跟著種樹,種樹的效益也出來了,F(xiàn)在,我們這一塊地方,風沙小了,樹綠了,雨水也多了,種莊稼一次就能成苗,收成也比以前好多了。村里人的收入也翻了番。

1990年,我被評為全國婦女「三八」紅旗手、「雙學雙比」女能手,同時獲了全國「三八」綠化獎?wù)隆5谝淮蔚奖本,我很激動。我在北京領(lǐng)獎,江澤民總書記、李鵬總理,政治局的幾個常委,都接見過我們,我受了很大的鼓舞。從北京回來后,我就開始擴大治沙種樹的規(guī)模,決心要提高水平,治沙種樹,綠化自然,造福后代。我和江澤民總書記、胡錦濤同志照的合影,現(xiàn)在還在我們家掛著呢。

我一個農(nóng)民,一個沒文化的婦女,能夠有今天,我覺得很滿意。我感到最光榮的是政府給了我那么多的榮譽,那么大的支持。有的人說你一個婦道人家,出了那么大的名,是不是有親戚幫你。我說有東西長在那兒,人就能看到,不用我多說。我在省上領(lǐng)獎時,省林業(yè)廳的張廳長對我說:「老牛,你這完全是自己干出來的!宫F(xiàn)在時代變了,女人也能干一番事業(yè)。這幾年,我出門開闊了眼界,和全國各地的女能手在一起,我學她們的長處。我就感到,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只要你實實在在地干了,干出樣樣了,別人就會尊重你。

我沒上過學,不識字。送我男人到縣醫(yī)院看病,是我第一次出門。一到靖邊縣城,我東南西北分不清,好不容易找到醫(yī)院,出了門又找不回來了。1985年才開始識字。那年,縣上評我為「三八」紅旗手,我到縣上去領(lǐng)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縣婦聯(lián)的人讓我填表,我不會填,上廁所不認識「男」「女」,往男廁所里頭走,讓縣婦聯(lián)的主任叫住了。她發(fā)現(xiàn)我不識字,就手把手地教我,后來又讓婦聯(lián)的干事來教我識字。「陜西省靖邊縣東坑鄉(xiāng)金雞沙村」是我學會的頭幾個字。別人教了我一些字,其他的我就自學了。開會時,聽別人在上面念文件,我就在下面緊盯著那行字,牢牢記住那一行讀什么,以后看見了就知道是什么字了。有的字認不得,我就問別人這是啥字。大部份的字就是這么學的。我訂了《陜西日報》、《中國綠化報》、《科技日報》,自己讀報。我寫字寫不好,別字多,有的筆畫也弄不清,有的草頭的「廾」在上頭,我卻寫在了下頭,F(xiàn)在,我又比以前寫得好些了,治沙種樹,也得有文化。

我們家現(xiàn)在栽樹、種地、養(yǎng)雞、喂豬,家里還有100多只羊,F(xiàn)在大大小小15口人,很和睦。我活了50歲了,從沒和人翻扯(注:陜西方言,意爭吵)過什么,村里人和我們家的關(guān)系也都挺好,我有能力了,就想著多給鄉(xiāng)親們辦好事。

1992年,我在村里辦了一個學校,是取我和我男人名字中的兩個字,叫旺琴小學,讓村里的90個娃娃上了學。辦學校花了20多萬,省上一個主管教育的省長來視察,看到辦學校的艱苦情況,撥給了8萬元,F(xiàn)在,東坑中學的學生沒地方住,我想給他們蓋一棟宿舍樓。我想好好培養(yǎng)下一代人,讓下一代人有文化,有知識,有智慧,讓我們這里的人都能奔小康,過好日子。把錢花在辦學校上,孩子們也很支持。他們都說:媽媽你干了一番事業(yè),我們也要跟在你的后頭支持你。兒子還主動把他的錢也湊在了一起,現(xiàn)在天天跑前跑后地忙著蓋宿舍的事。

1998年3月,我在北京開人代會,介紹了我的種樹計劃,提到了資金不足的困難,西北電力集團公司的丁中智總經(jīng)理很受感動,表示要投資20萬,落實江總書記「再造一個山川秀美的大西北」的指示精神。我們成立了治沙公司,叫綠原治沙有限責任公司,準備用5-10年的時間,在林場栽種百萬株用材林,并把林場建成一個發(fā)展林牧業(yè)為主的基地,種植糧食,飼養(yǎng)家畜,種藥材,進行綜合開發(fā),提高治沙的效益和水平。省林業(yè)廳、省防治沙漠化辦公室還在技術(shù)上指導我。

今年我又包了7萬畝沙地,林場一共有11萬畝沙地了。我的三個兒子都跟著我種樹。我的小兒子12歲時才上學,前年他考上了榆林師范學校,我找到省林業(yè)廳的廳長,他特批讓我兒子轉(zhuǎn)到了林!,F(xiàn)在我的小兒子是我們的技術(shù)指導。

我和我的全家,歡迎國內(nèi)外的朋友來我的家鄉(xiāng)作客,也愿更多的人能為防治沙漠綠化自然作貢獻。

摘自《人物》1999年第7期

最近更新日期:2000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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