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送病人前往醫(yī)院,要向病人索取“茶錢”。病人犒賞醫(yī)院護工,才能得到開水和便盆。消防隊員滅火前,要收“開喉費”。申請住房、開店、入學及各種公共服務,必要攜紅包過五關(guān)斬六將。街上跑著貼著特殊標識的黑社會汽車,那是車主賄賂九龍交通部的標志,如果違法,警察見了標識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30多年前,在香港,腐敗已被市民接受為生活中的一部分,打擊腐敗,被認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30多年過去,2003年,國際反腐組織透明國際公布全球清廉指數(shù),香港在133個國家和地區(qū)中位居14,在亞洲僅次于新加坡。
去年國際反貪日(12月9日)前夕,記者采訪了原香港廉政公署副廉政專員、執(zhí)行處處長郭文緯。
“到處烏煙瘴氣”
“俗話講三生有幸,我是一生有三幸。一、我經(jīng)歷過政府公務員極其貪污時期。二、我在廉政公署(以下簡稱廉署)參與了反貪污。三、我見證了香港由貪污之城變?yōu)榱疂嵵嫉娜^程!惫木曊f。
作為普通市民的郭文緯,他曾深切感受過香港的時代之痛,他親身經(jīng)歷的公務員腐敗,典型地代表了當時的腐敗現(xiàn)狀。
郭文緯家里申請安裝電話,等了幾個月,安裝工人來了,他們告訴十幾歲的郭文緯,“通了啊”,還讓郭文緯聽接通的聲音,待郭文緯證實后,他們告辭了。
令郭文緯不解的是,他們告辭之后,電話就“失聲”了。郭文緯立即告訴他們,電話又不通了。電話部門告知:“叫你父親來一趟!
后來,父親將真相告訴兒子,“他們這是在要茶錢”。
郭文緯母親生他弟弟,他去醫(yī)院探望母親。母親要喝水,郭文緯請護士倒杯水,護士口頭應允,卻遲遲不給。待母親提醒他給小費后,水才送來。母親干裂脫皮的嘴唇畫面,郭文緯至今記憶猶新。
當年,郭文緯常見街上跑著貼著特殊標識的黑社會汽車,該標識是車主賄賂九龍交通部的標志,他們?nèi)绻`法,警察見了標識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郭文緯在海關(guān)緝私處工作時,一次,他上山巡查逃米酒稅的商販,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個鴉片煙檔。于是,他與鴉片攤販正面交鋒,之后匯報上司,沒想到卻挨了上司一頓訓斥,罵他“壞了人家的事”。這件事促使郭文緯下決心辭職。
置身“處處陷阱,沒有公理可講”的社會中,郭文緯以“到處烏煙瘴氣”形容當年香港的腐敗。
2005年11月30日,浙江省40多名檢察長及反貪局局長赴香港大學專業(yè)進修學院接受反貪課程培訓。主講人郭文緯在學院教室里點擊鼠標,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30多年前香港市民高舉橫幅上街游行的畫面。橫幅上寫著“反貪污捉葛柏”,緊接著,畫面出現(xiàn)一張支票,巨額數(shù)字昭示了英籍總警司葛柏的貪污罪行。當年的葛柏貪污案,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的腐敗浪潮,掀至頂峰。
當時的香港人口劇增,經(jīng)濟發(fā)展迅猛,社會資源難以滿足社會需求,市民為了及時得到政府的服務,只好走后門,于是“茶錢”、“黑錢”、“派鬼”等各種替代賄賂的名堂應“需”而生。久而久之,香港市民把索賄受賄當成生活的一部分。救護車送病人前往醫(yī)院,必定要向病人索取“茶錢”。病人要犒賞醫(yī)院護工,才能得到開水和便盆。消防隊員滅火前要收“開喉費”。跑馬贏了要給小費。申請住房、開店、入學及各種公共服務,必攜紅包過五關(guān)斬六將,否則永遠在等待中。司法尤烈,受賄的警務人員包庇“黃賭毒”,盜版猖獗,社會治安走向崩潰。
1973年,總警司葛柏被發(fā)現(xiàn)擁有430多萬港元解釋不清的財產(chǎn),緊接著,葛柏逃至英國。葛柏潛逃使香港蓄積已久的民怨爆發(fā)。學生在維園舉行集會,批評政府處理貪污失誤,集會獲得數(shù)千名群眾的響應。他們手持“反貪污捉葛柏”的橫幅示威游行,要求政府亂世出重典,緝拿葛柏,整頓吏治。
副按察司百里渠授命組織調(diào)查委員會。百里渠在調(diào)查報告中建議:“成立反貪機構(gòu),其須脫離警方獨立,以挽回公眾信心,否則政府永遠置于被民眾質(zhì)疑與聲討的對象!
港督麥理浩接受百里渠建議。1974年2月,廉政公署誕生。廉署成立之初制定了三管齊下的反腐戰(zhàn)略——法律打擊腐敗、預防控制腐敗、教育絕緣腐敗。政府向市民承諾,廉政公署要開創(chuàng)一個廉政時代。面對無孔不入的腐敗,相當一部分市民對此重諾下了斷言,肅貪倡廉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深受腐敗之苦的郭文緯此時也在靜觀政府的所作所為。他打定主意,“政府若是真心反貪,就入廉署投身反貪!碑敃r28歲的郭文緯的理想是:“為香港變干凈做點兒實事!
1975年初,葛柏被引渡回港,入獄4年。這一行動打破了香港社會評價廉署“敢打蒼蠅,不敢打老虎”的說法。從那時起,市民降至低點的對政府及司法制度的公信力,開始回升。就在這一年,郭文緯加入廉署。
長達9年的海關(guān)緝私經(jīng)歷,鍛造了郭文緯成熟的反貪思想和嫻熟的反貪技能。郭文緯說:“反貪要有使命感,而非當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
“貪一塊錢也不行”
香港廉政公署共設三個處——執(zhí)行處、防止貪污處、社會關(guān)系處!叭绻噪p手比喻三個處”,郭文緯形容說,“執(zhí)行處是打擊貪污的拳頭,其他兩個處是捂住貪污的手掌!
廉署有1300多人。其中執(zhí)行處1000多人,其余各為100多人。廉署屬獨立機構(gòu),只對行政長官負責。廉署專員不受任何人管轄,擁有拘捕權(quán)、扣留權(quán)、查詢資料權(quán)等特殊權(quán)利。30多年來,廉署之所以能屢屢扳倒位高權(quán)重的“老虎”,財大氣粗的“碩鼠”,原因之一,就是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初進廉署,郭文緯從調(diào)查員做起。廉署的執(zhí)法守則是:不偏不倚、依法辦事、鍥而不舍。他們的口號之一是:“貪一塊錢也不行”。這個口號還曾引起爭議,有人認為,若“一塊錢也要調(diào)查的話,廉署豈不忙死了”。
對此,郭文緯的解釋是,“大貪小貪都是貪,放過小貪等于縱容大貪,繼而縱容貪得無厭,那時,調(diào)查的成本會增加幾十倍,上百倍!彼哉f,這個口號主要起的是敲山震虎的作用?谔栔牵毫愣热萑。意思是對貪污不能有絲毫的姑息。零度容忍的對象既是廉署也包含香港民眾。
郭文緯在廉署就職27年,辦大案件當屬調(diào)查海外信托銀行。
1985年6月6日,海外信托銀行高層突然以嚴重虧損為由宣布倒閉。隨后,該行主席前往美國。作為香港第三大華資銀行,海外信托銀行這種令人不可思議的舉措,令廉署立即介入。
1986年3月,郭文緯臨危受命,組成史無前例的警廉組合的專案小組,小組共30人,人稱“雙劍合璧”。
郭文緯亮出的舉證海外信托銀行的第一劍是,“在多如牛毛的證據(jù)中,篩選出核心證據(jù)并讓證人核證”。
16個月,郭文緯會見證人613人,圈定196位核心證人。最終以22270份證據(jù),檢控海外信托銀行五犯,因貪污、詐騙30億港元而犯有貪污及詐騙罪。
之后,美國司法部收到郭文緯送達的引渡罪犯文件。該文件被美國稱之為“有史以來最龐大最完備的文件!惫木曇虼税副憩F(xiàn)出的“領(lǐng)導才華及專業(yè)精神”,榮獲“廉政翹楚”嘉許獎。
27年間,郭文緯調(diào)查的案件難以數(shù)清,他參與了律政署“天王”歸案;聯(lián)交所“碩鼠”落網(wǎng)……郭文緯所在的執(zhí)行處年復一年地打擊著一個個前仆后繼的“老虎”和“碩鼠”。
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讓郭文緯認識到,“并非抓的人越多越好,防腐重于反腐,否則反不勝反,家庭悲劇會不斷上演”。
那是在一次抓捕行動中,郭文緯親眼目睹了父女生死分離的悲劇。
那天郭文緯潛伏在逃犯居所附近,等到第四天,逃犯出現(xiàn)了。郭文緯招手向一老一少走去,老人手牽著一個七八歲女孩向他走來。這時,郭文緯突然夾在他們中間,將逃犯迅速帶走。他眼看著小女孩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郭文緯承認,“抓過許多犯人,第一次感到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后從審訊中得知,那天正是圣誕前夕,逃犯是去見過生日的女兒。后來在圣誕節(jié)這一天,郭文緯給女孩寄去了圣誕卡和紅包,說是圣誕老人送給她的禮物。如今說起這事,郭文緯仍然眼圈發(fā)紅,眼中滿是淚水。他掰著手指頭計算,“這個女孩子現(xiàn)在該有20多歲了吧”。
27年的反貪生涯,讓郭文緯悟到,“許多貪污犯走進了一個誤區(qū),原以為搞錢是為了自己、家人過上好日子,實際上卻是在毀己敗家”。
多少次,郭文緯與被抓逃犯同乘飛機回港,逃犯想見家人而不得。郭文緯見過許多恩愛夫妻、和睦家庭、豪門顯貴,因為自己的出現(xiàn)而瞬時崩塌。每到此時,郭文緯都感嘆道,“真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
據(jù)一些貪污犯交待,未逮捕前,他們明知廉署是頭上懸掛的達摩克利斯劍,明知郭文緯邀請“喝咖啡”必是有去無回,仍然心存僥幸。
但是,執(zhí)行處的終極目標卻是——讓人不敢貪。
兩個手掌捂住貪污
廉署執(zhí)行處在前方揮拳反貪,后方的兩個處則是用兩個手掌捂住貪污。
防治貪污處把宣傳口號寫在公共場所的廣告上——“給小費、收小費都是犯法”、“貪污問題不會自動解決,有賴市民挺身舉報,才能令香港廉潔公平”、“防腐勝于反腐”等等。
防治貪污處的防腐措施首推“申報利益沖突”——當公司職員個人利益與其所服務機構(gòu)利益發(fā)生沖撞時,人性弱點容易導致職員在做工作時將個人利益置于公司利益之上,隨后發(fā)生利益沖突,結(jié)果使公司財政、聲譽受損。
如職員參與招投標工作,親屬正好是競投者,他就很可能利用職權(quán)以權(quán)謀私。因此,廉署的政策是,涉及利益沖突必須申報。此舉正是為了防止貪官合法的暗箱操作和家族腐敗。
廉署公務員人手一冊《公務員防貪要訣》,人手一盤《防止賄賂條例——政府人員誠信培訓短片》。在這個片子中,公務員一旦犯錯,包公便舉錘敲頭質(zhì)詢——清正廉潔了嗎?不畏權(quán)貴了嗎?不徇私情了嗎?并且還要教導公務員,要牢記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錢債逼人。
從事批地、建筑業(yè)的公務員人手一本《防貪錦囊——建造業(yè)品質(zhì)控制測試》。片兒警定期換崗,以防片兒警與居民熟悉后,沖破警戒底線。廉署的慣例就是,給第一年就職的公務員上“糖衣陷阱”防貪課。提醒他們警惕行賄者設立的隱性圈套,如提供免費或優(yōu)惠款待等。
這就是防治貪污處的終極目標——讓人不能貪。
而香港廉政公署社會關(guān)系處的職責則是:教育公眾認識貪污的危害,爭取公眾支持肅貪倡廉,利用一切宣傳媒介反貪。他們的具體工作是,廉政進社區(qū)、廉政進課堂、廉政作廣告。
比如廉署人員進社區(qū)辦防貪講座、爭取讓香港市民人人成為廉政之友。每所小學校每周一堂課播放德育教育卡通片“想一想”。故事一般是無結(jié)局的,為的是引發(fā)學生作道德思考并且撰寫道德文章。
大中學生接受的廉政課程是“反貪個案齊探討”。廉署每周提供一個案件供課堂討論。此舉,是要給將來成為公務員的青少年打防腐疫苗!捌缴蛔鲐澬氖拢拱肭瞄T也不驚”、“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貪污毀商機”,香港市民非常熟悉這樣的肅貪警示廣告。
這就是社會關(guān)系處的終極目標——讓人不想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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