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五四”?
-陳平原
就年齡而言,“晚清”和“五四”是兩代人;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思想學術的轉折關頭,這兩代人面對同樣的問題,其知識結構與思想方式大同小異,可以放在一起討論。
經由一次次的言說,關于五四的印象,逐漸被修正、被簡化、被凝固起來了。“五四”之所以能吸引一代代讀書人,不斷跟它對話,并非“濫得虛名”,主要還是事件本身的質量決定的。必須承認,一代代讀者都跟它對話,這會造成一個不斷增值的過程;可只有當事件本身具備某種特殊的精神魅力以及無限豐富性,才可能召喚一代代的讀者。
我想用三個詞來描述“五四”的風采。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眾聲喧嘩”,第三是“生氣淋漓”。每一種力量都很活躍,都有生存空間,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這樣的機遇,真是千載難逢。
你問我為何一直關注和研究“五四”,道理很簡單,對我來說,這既是專業(yè),也是人生。我1978年春上大學,趕上思想解放運動,那時候,我們模仿五四時代的“新青年”,談啟蒙、辦雜志、思考中國的命運。后來念研究生,學的是中國現代文學,那就更得跟“五四”對話了。其次,我在北大讀博士,畢業(yè)后長期在這所大學教書,而對于北大人來說,“五四”是個值得永遠追懷的關鍵時刻。無論學術、思想還是文章趣味,我自覺跟五四新文化血脈相通。第三,這也與我近年關注現代中國大學命運有關。最近十幾年,在文學史、學術史之外,大學史成了我另一個論述的焦點。在我看來,大學不僅僅是生產知識,培養(yǎng)學生,出科研結果,出各種“大師”,大學還有一個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就是通過知識和思想的力量,介入到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革里。在我心目中,這是“好大學”的一個重要標志。五四時期的北大,就是這樣的典型——它抓住了從傳統(tǒng)中國向現代中國轉折這么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將其“才華”發(fā)揮到淋漓盡致。別看世界上那么多一流大學,真有北大那樣的機遇、那樣的貢獻的,還真不多。在一個關鍵性的歷史時刻,深度介入、有效引領,乃至促成某種社會變革,五四時期的北大,讓后人歆羨不已。
我所學的專業(yè),促使我無論如何繞不過“五四”這個巨大的存在;作為一個北大教授,我當然樂意談論“光輝的五四”;而作為對現代大學充滿關懷、對中國大學往哪里走心存疑慮的人文學者,我必須直面五四新文化人的洞見與偏見。在這個意義上,不斷跟“五四”對話,那是我的宿命。
1993年,在北大中文系“紀念五四學術研討會”上,我發(fā)表了《走出“五四”》。在當時的我看來,就像所有光輝的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一樣,五四當然也有其局限性。就拿學術研究為例,“五四”所建立起來的那一套學術范式,可簡要概括為:西化的思想背景;專才的教育體制;泛政治化的學術追求;“進化”、“疑古”、“平民”為代表的研究思路。這一范式,對20世紀中國學術、思想、文化建設,發(fā)揮了很大作用,但也產生了若干流弊。政治學家討論激進主義的利弊,歷史學家重評儒家文化的功過,文學史家反省平民文學崇拜,所有這些,都是力圖在學術層面上“走出五四”。
當然,這種提問題的方式,與八九十年代的學術轉型,應該說是有關系的。受歷史情境制約,有些問題你一時難以公開討論,無法像魯迅那樣“直面慘淡的人生”。但是,這一學術轉折,不完全系于政治環(huán)境,也有其內在理路。80年代流行宏大敘事,有理想,有激情,想像力豐富,但論述上稍嫌空泛。我們滿腔熱情做的,就是用西學來剪裁中國文化;那些對于傳統(tǒng)中國痛心疾首的批評,有真知,也有偏見。最大的貢獻是,我們用濃縮的辦法,重新接納洶涌澎湃的西學大潮。之所以提“走出五四”,是想清理自己的思路。80年代的口號是“撥亂反正”,哪里是“正”,如何返回?一開始想恢復五六十年代的思想文化,后來發(fā)現,那是建立在“五四”論述的基礎上。于是,我開始清理從晚清到“五四”所建立起來的那一套思想及學術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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